《谈美》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5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
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允许个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去演戏。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很可以做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的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投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宽阔和人生的丰富。
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历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历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吗?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结束了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历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历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一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
英国散文家史蒂文森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的很美:我们这样匆匆忙忙的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可以让人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这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的活着是否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绩,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帜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史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身心感激那些扛旗帜的人们。
假如大家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吗?你难道能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