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死了她
初夏的京城,已是炙热一片,据说这是四十多年来同时段最高的气温记录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尚未开始营业,绿化带中的花草也都低垂着颈部。幸好有新婚妻子一大早起床亲手做的馄饨和煎饼,要不然夏小天还感觉不到生活已发生了变化。旁边有洒水车经过,单调的音符伴着有灰尘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只需要一个晚上路上便积满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尽管已在这个城呆了六年,但与远方的那个故乡相比,这里的一切依然透着陌生。好比稀饭与豆汁,一个是习惯,一个只为了适应。
夏小天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车窗都是无声的笑了笑,这年头干什么也都不容易,为了节省,出租车空调也不开了。好在这是清晨,难耐的热气还不够嚣张,车跑起来,车外的空气穿车而过,形成空气的流通,也不算太难忍受。
昨天是一个六年来最美妙的一天,昨天之前他还是单身一个人,今天之后他就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了。家,多刺激人的字眼,在这个城奋斗了六年,还是有家了。尽管只有三十来平米,但对于这个高房价的城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以后日子还长,自己还年轻,再节约点,人生还是大有希望的。
对,大有希望!这是他经常不自然说给自己的一句话。特别是他的这个职业,看多了天灾人祸,使得他比同年龄的人更多了一种豁达。能不豁达吗,他们这行往大了说得拿命穿梭在熊熊的烟火里,往小了说谁家孩子卡在了栏杆上,或掉到了什么地方,再还是有人想不开跑去跳楼,都要他们挺身而出。还没入行时,他觉着这行的人都挺英雄的。可等到自己入行了才明白,英雄是不好当的,特别是完不成任务的时候,还有种狗熊的窝囊劲。
今天本来是他休假的日子,但是带他入行的师傅不巧昨天在他的喜宴上多灌了几杯,今天他便替他出班了。夏季气温高,是事故的多发季节,他们人手本来就短缺,一个萝卜一个坑儿,这个时间是不好请假的。像他这样的人,休婚假、度蜜月什么的,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用他爸的话说就是,老百姓么,就是干好活,多加班,挣钱养家呗。今天还是他头一回奢侈了一把,打了出租车去出班的。
清晨的凉爽并没有维持多久,一种特有的城市的闷热随着公交车屁股后面的尾气而蒸腾起来。小马刚赶到换班的岗亭,就流了一身汗。这鬼天气,一大早就开始发威。交接完工作他便躲进岗亭,打开空调吹起了凉风。岗亭设在大厦的进出口处,这个位置是所有人、车进出必经的地方。小马找到这个工作还是托了几次人情的。这个岗亭设置了三个人,两个人在岗亭处值班,一个人在大厦地下的停车场收费。最近听物业管理处说要安装一批电子设备,以后连收停车费带岗亭值班两个人就够了。这意思就是他们三人里边要淘汰一个人。小马预备着这几天找机会请物业经理吃顿饭,先走走人情,这个工作可不能丢了。怎么说这也算是份管人管车的差事,自从穿上制服人立马就不同了。这是他混在这个城市多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感受,特别是有陌生人来访必须在他那登记,每当有人不带证件又想进入,给他说情的时候,他的腰板比以往就挺得更直。
室外的闷热和岗亭内的凉爽简直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对比,这舒服劲让小马好几次差点睡着了,好在还没到上班高峰期,趁这个间隙还能打个盹,昨晚打牌打到一点多,现在确实有点撑不住了。
打过盹的人都知道,时间会过得飞快。小马觉得自己就眯瞪了几分钟,岗亭外的人、车就多了起来。查看进出车辆,打开电子杆,繁忙的一天开始了。但小马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最平常的一天,却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噩梦。
这座大厦是几十年前盖起来的,跟旁边新起的楼比,它陈旧斑驳的外表总让人看着不舒服。但这并不影响它的价值,这个路段的地价可是黄金价格。多少年来,大厦已经是这个城的地标了。所以尽管它陈旧,还显得呆板,但却已扎根在这座城的人心里。况且它还有一个比其他大厦更有名的标签,这就是早年间进入这个城的那些个有名的大公司可都在这里。现在虽说大多已经搬走了,但留在这里的也都是精英,进出这里上班的都是西装革履,外表光鲜的城市白领阶层。
九点不到,小马就发现了不对劲。先是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大厦的西北角,那个位置没有对着正街,因此他也是在越来越大的人声嘈杂中,才发现了异常。这大热天的一大早不上班,聚在一起干什么。等他赶到时,人群的体积越来越大。有在大厦上班的白领;有街对面建筑工地的民工;有路边卖早餐的;也有正在买早餐的;还有路过的,甚至街上正开过的汽车也停靠在了路边。小马的心突的跳起来,直觉告诉他今天不好了,要发生什么了。
眼看就要赶到人群里的他,拿起对讲机准备呼叫物业总机房,却在这时看见物业经理从另一个方向跑来。他肥硕的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台颤动的机器,显然他也看见了小马,瞬间一脸的焦急便变成了恐怖的狰狞。
“你干啥去了,人怎么上楼的,你要命啊你。”
物业经理恶狠狠的指着他说到,小马立时蒙在了那。
“还不动,你要死啊,已经有人报警了,快打911。”
“还愣着干什么”
这是小马才随着人群一起抬头看去。
完了,完了,在大厦顶层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像是一个人形坐在那里。小马努力的看去,人形慢慢有点清晰起来。这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形态,一身黑衣,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由于实在是隔得太远了,很难看清她的面容,但那双悬空的双腿确实无论如何都能分辨的出来。
“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摊在自己的头上,她是什么时候上去的,这回自己彻底完了。”
小马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从看到那个身影开始起,就注定已经失去了这份工作。
大厦底下的人群越积越多,很多人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个平时人与人隔绝的社会,刹时因为同一件有了共同的语言。
“看上去,好像挺年轻的。”
“可不是,十有八九是失恋啦。”
“现在这年轻人也太脆弱了,一点事就想不开。”
“这种人,早死早托生,活着还不定啥样呢。”
“就是,浪费公共资源,凭什么要救她。”
“咋还不跳呢,别是故意忽悠人吧。”
“快跳啊,我还等着上班呢。”
“.........”
人群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不耐烦的开始冲着楼顶大声喊叫。
“快跳啊”
“就是,快跳啊,等会上班就看不着了。”
夏小天随队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大厦底下聚集的人群。来不及多想,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救人,楼下设置充气垫,然后一队人上楼营救。他被分配在上楼的一队中。从接到指示到现在他们只用了十几分钟就赶到了这里,和每次任务一样,他来不及思考,也容不得有任何想的机会,一切听从指示才能保证任务的完成。而那些楼下的看客,他在这座城见多了。这种现象是制止不了的,特别是跳楼这件事,楼下聚集的人群五花八门,没办法阻止他们不发声。
坐电梯上顶层,然后改楼梯上天台。通往天台的那道门已经被打开,生锈的锁链颓废的挂在窄小的铁门上。夏小天小心的握住锁链,不让它碰撞上铁门,然后小心翼翼的在不弄出声音的情况下把铁门推开。
出了铁门,右手边有一个变电箱,绕过变电箱便是大厦的西北角。夏小天已经看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从背影判断是应该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队长示意夏小天先停下来,观察了目前的情况后,两人商量兵分两路,夏小天继续留在天台营救,而队长则下到顶层,计划从顶层的窗户营救。女孩坐的位置下面刚好是顶层一间房的窗户。然后两个人相互策应实施营救方案。队长示意夏小天不能莽撞,要等他打开那扇窗户之后夏小天再动手,同时呼叫地面人员上来增援夏小天。
夏小天大约等了十分钟,确定队长已经打开楼下窗户时,他开始慢慢的靠近前方的身影。就在距离女孩5、6米远的时候,女孩情绪激动的喊起来:
“别过来,求你别过来。”。
这回夏小天可以确定,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甚至还带着婴儿肥的面孔看起来清秀稚嫩。
“妹子,坐那干啥,我来陪你说说话。”
女孩听到这句话后,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双手立即抓紧了平台的边缘。夏小天也跟着紧张起来,他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看来这姑娘真是有死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坐这干什么,快下来。”
“你看这大夏天的,这么热,咱找个凉快点的地聊聊?”
“什么事啊,至于这样吗?”
“你看你这么年轻,你父母要是看见了还怎么活啊。”
任凭夏小天怎么说,女孩的始终微侧着身子双手紧抓着平台的边缘坐在那里。夏小天一边继续说话,一边试着往前移动脚步。女孩的警惕性很高,她带着哭腔立马高喊:
“你别过来,你别再过来了。”
夏小天知道她的情绪已经快崩溃了,他停下来站在那里,也示意后面的增援停下来。
“有啥事不能解决的,听哥哥的话,咱先下来好好说。”
这时从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声:
“好像快跳了”
“怎么还不跳啊”
“就是,别是吓唬人吧”
女孩显然也听到了,她甚至嘴角略微弯起,夏小天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笑。与这闷热的天气相比,女孩的这个表情更带给他一种冷意。楼下的喊叫声还没有停止,夏小天心里闷闷的,他知道这些声音,这些话语是能刺激到一个想死的人的。他曾经参与过一次营救,本来那个小伙子已经被劝服了,但就是在关键时刻,被楼下的叫喊声给刺激到了,激动之下真就跳了下去。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能不能被成功营救,但是她还这么年轻,他要试一试。但就在此刻,女孩居然唱起了歌,她轻轻的哼唱着,夏小天听不清她到底唱的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了他的心头。
楼底下的人群开始一阵骚动,从知道消息到赶过来,老张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的。他挤进人群大喊着:
“让开,让开”
一个穿警服的人在他后边问到:
“你认识跳楼的人吗,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爸爸,让我过去”
“小智,我是爸爸,你千万别干傻事啊。”
老张站在人群里,仰头大喊着,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站不住了。后面的民警一把拽住他,说:
“让开,大家伙赶紧让开,让家属上楼去。”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有人让开了,也有人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老张什么也听不见,他被两个民警驾着往大厦内走去。
平台上,女孩的情绪明显出现了一丝波动。夏小天抓住机会慢慢靠近,说:
“你看你爸也来了,有啥话咱们好好说,你还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你受了啥委屈哥哥帮你找回来,好不好。”
女孩突然抬起头来,冲夏小天笑了笑,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啊。后来夏小天一直都没办法忘记那个笑,那是他见过最美好,最纯真的一个笑。
而就在这个笑容里,女孩轻轻说了声:
“谢谢哥哥”
随之而来的便是纵身一跃,夏小天奋力扑过去,可是什么也来不及了,他趴在平台上,往下只看到女孩一头的黑发在空中飘舞着。
“这是干什么呀这是。”
他大喊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一种深深的悲哀瞬间让他大哭起来。后面的增援显然也被着一幕吓到了,迅速扑过来抓住已经半个身子露在平台外的夏小天。夏小天还在声嘶力竭的大哭着,这哭声从顶楼的平台一直传到楼下。
楼下的小马,看见那个坠落的身体,人都僵了。啪的一声,随后便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掩盖了一切。小马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压住恶心。而随后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在尸体被拉走后,用水枪冲洗留下血迹的地面。
高压水枪一点点冲洗着地面,哭声、人喊声都已经没有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也在一点点淡去,就这样没了,两个小时前的一幕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小马决定干完活就去辞职,他要离开这里,不仅仅是逃避指责和处罚,而是他忽然发现,这他妈也是份高危职业啊。
队里给夏小天放了三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但夏小天就是睡不着,女孩的歌声,女孩的笑容,还有那最后纵身一跃的身影,那飘散在空中的黑发,一闭眼就能看到似得。他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看起来二十不到女孩就这样决绝的走了。
在一栋大楼的某一层,自媒体人刘燕正在撰写一篇稿子。团队小编告诉她,她必须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这片稿子,要不然会错过第一时间发稿的机会。干这行没办法,要想抢占头条,就必须要追热点,而且还要快。刘燕的这片稿子资料并不是很多,这是一篇关于跳楼的那个女孩的稿子。
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个女孩高中还没毕业,休学在家,而且还是一个抑郁症患者。至于她怎么得的抑郁症,现在的消息说与女孩在学校被老师猥亵有关。这些年来,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大多都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这还是第一个因此而跳楼的孩子。以刘燕的职业敏感来说,这个热点是可以深度来报道的。先要把所有的线索理清楚,再把来龙去脉讲明白,最后再发表观点,最好找准情绪爆发点,然后来个高潮。这是她一贯的写作方法,所有事件,她不需要去深思,她的读者也不需要,她的文章就是要给她的读者一个情绪宣泄的通道。
首先,女孩跳楼的动机是,猥亵她的老师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根据公安机关的认证,猥亵的确发生过,但情节属于轻微的,所以这个惩罚只是拘留15天而已。而女孩所在的学校依据公安机关的认定,也只是给予了这个老师调岗的轻微处分。甚至分管的教育局也只是责令当事人不得再做直接接触学生的工作,继续保留当事人的公职。
这样的结果,无论怎么看惩罚都太轻了。一个老师去猥亵一个学生,这应该是一个零容忍的事件。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无情,公安机关是依法办事,而教育局和学校是依据公安机关的认定来处分的。一切好像都没有错,可女孩已经去了,她用死亡来无声的控诉这个世界。
刘燕写到三分之一处便停了下来,她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与她以往写热点文章不同的地方。以往她的文章都有一个指责的对象,也就是情绪的宣泄对象。这个对象是于情于理于法都会受到指责,甚至痛骂的。每次她都能根据这些依据,站在公众道德的制高点上,替公众出这口气。分寸的拿捏就是既不会扰乱社会秩序,也有凭有据的代替读者一起谴责这个对象。但今天这件事略有不同,不同的地方在于于情大家都能找到情绪的爆发点,但于理呢,总不能指责公安机关和教育系统的处事不利吧。毕竟人家也是有法律根据的,更何况她刘燕也不是网上匿名的网友,如果引起社会舆情,恐怕自己还会惨遭封号的危险。
经过再三衡量,她决定要么不写,要么就将题目改为***最后的时刻。站在一个不评论的角度,将当事女孩最后的时刻公众给读者,这样既能满足读者对该事件的情绪抒发,也能避免读者对她的过度解读。
在刘燕奋笔疾书的夜晚,大厦的白领们还在推杯换盏中应酬着。小马正走在城市夜晚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想着自己在这座城的来与去。夏小天站在自家的楼下,仰头望着楼顶,仿佛还在倾听一般。老张则守在杂乱的屋子里,怀抱女儿的遗像默默的流泪。而那些围观者,还在深夜津津乐道着今天早晨的喧闹。就是不知道那个被称作老师的人正在干什么。而明天这个城还会发生什么呢,不管怎样所有发生过的事总会被遗忘在昨天。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