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 5
周一上午9点。
沈君译穿着睡衣从屋里走出来，家里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两侧的窗帘也被捆扎起来。浅浅淡淡的阳光从一侧阳台斜照进来，恰好落在茶几上。
红宝石的戒指压着离婚协议，很刺眼。
沈君译面无表情拿起戒指，套在左手小指，和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祖母绿倒也算是相得益彰。
过去的两天，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她都不肯和他说话，也不肯回卧室睡觉，就更别说是和他亲密接触。
他尝试给她做饭，但他就眼睁睁看着那碗大排面放得都看不见汤了，她还是茶饭不思，只是静静对着电脑发呆，时不时写两个字。
“你这样工作有效率吗？老婆，要不我帮你写吧……”
他凑过去才看见，屏幕上是一份离婚协议，她写写停停是因为她不知道他具体有多少资产。
眼下这份协议的纸质版本就在他手里握着，一式两份，她已经预先签了字。
他把离婚协议撕成了碎片，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刚把碎片丢进了垃圾桶，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抓起手机。
“我看小敏手上的戒指没了，你们怎么了？”
沈君译闭了闭眼睛，又抽了抽鼻子，“她知道了。在和我闹离婚。”
“离婚？不至于吧，她是气之前那个方案的事情？”
沈君译两只手握着手机打字，“嗯，她很生气，戒指也摘了，但离婚协议被我撕了。我不可能和她离婚的，这几天就拜托董老板多照顾了。”
“哦哦，好的，没问题。实在不行你就告诉她，是我让你做的，别为了我的想法伤了你们夫妻和气。”
沈君译抬手抹抹泪，“不，不用。董老板当年肯把我老婆的方案让给我已经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
另一头的董毅头发花白眉头紧锁，手上打字倒是很利索，“也顺便让我狠狠打了总部的脸。过完年我就正式退休了，沃华总经理会是小敏来做。这个月开始，我会带着她做些交接，可能比较忙，先跟你这个做老公的打声招呼。”
董毅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对了，说起来小敏应该不知道李庭和你的关系？”
“嗯，她不知道。小敏现在在气头上，我不敢找她，拜托董老师多照顾了。”
董毅放下手机，看向桌上的iMac。
他的teams停留在Gabriel Li北京时间早上7点的消息。
是中文，“董老师，下午你那边3点，拉个会叫上小敏。我们隔着网线互相见一面，好让我知道下我小师妹长什么样。”
董毅其实挺想回一个，“跟你发小夫妻相”。
想想算了。
毕竟这位沃华CEO上周三还在会议室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她“这么稀里糊涂真能当好总经理？”
董毅摇摇头，站起身，环顾四周。
这间小小的办公室，转眼间也陪了他近十年了。办公室里陈设不多，一个木制透明玻璃门的橱柜靠墙放置，一旁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仙霞路；原本崭新的白色天花板如今早已暗淡得泛了灰色，脚下的地毯却是去年刚换过的。
这两相对比之下，反而更显陈旧。
就好像他自己，昔日也算雄姿英发，而如今两鬓斑白，终究是老了。
他的办公桌正对着一个沙发，沙发前有个长条状的茶几。其实都不算太实用，但最少能省下他待客还要约会议室的功夫。
他走向墙边的橱柜。
柜子里并排放着的三张照片上，他身旁那位肌肉紧实身高接近一米九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金发男人，正是彼时他的小徒弟、如今他的大老板，Gabriel Li。
只是他从未对人提起，而Gabriel Li也不曾以真面目示人。
Gabriel远程会议永远不开视频，也从来不说中文，大部分时候是他语速飞快的法语，小部分时候是他CNN口音的美式英语。
这位沃华CEO是以高标准严要求著称的，不听解释只要结果，直白的说话方式把员工说哭也是常事，尤其是新员工还没适应的时候。
也因此，大家私底下管他叫老白男，以为他一定是一个古板的法国本地老头，比董毅的年纪还大。
但其实，Gabriel Li今年不过35而已。他孤身羁旅十余年，都没有加入外籍。
他的所有合法证件，都标注有他的法定姓名，李庭。
董毅放下照片，关好橱柜的门，回到桌前，跟苏小敏发了消息。
“下午3点有个会哦，Gabriel会开视频跟你远程见一面。”
“本来打算下午请假，我可以现在请假回家处理点事情吗？”
“好的，你先忙。”
得到允许之后，苏小敏回到她和沈君译的房子里收拾自己和女儿的衣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上一条消息是，“今天沈董那个脸，真的臭到极致了。我们到现在没有人敢找他开会。”
新的消息是，“破案了。沈董老婆要和他离婚……哇怎么回事，好男人要被老婆甩了，小敏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你老公甩了？跟我过？”
“我跟你过，你学长怎么办？”
苏小敏快速打完字，随手按灭屏幕，匆匆回了家。
眼下家里空空荡荡，她顺手给空荡荡的垃圾桶套上一个黑色垃圾袋。
今天早上，苏小敏很早就爬起来，轻手轻脚没敢吵醒沈君译，弄完离婚协议直接就去了爸妈家。
她跟爸妈简单说了事情经过，爸妈匀了一套闲置的房子给她暂住。
然后她说想取自己的存款买一套新的房子，“我单位离珊珊的学校不远，我想找个离单位和女儿学校都不远的小区，方便上班也方便带孩子。”
妈妈同意了，爸爸说会支援她，“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你暂时先不要动，不然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说你转移婚内财产，万一真的打官司要吃亏的。买房用我的卡就行，这就算是我赠予你的了，比较安全。”
苏小敏正在犹豫着怎么跟女儿说，女儿却主动来安慰，“妈妈不要难过……我大概听懂了。我今天放学之后跟外婆再看两篇新概念，就不回家了，妈妈可以放心跟爸爸去处理事情。不管妈妈怎么决定，我都支持妈妈的。”
苏小敏抬手抹去眼泪，走向卧室。
幸亏女儿懂事，幸亏还有爸妈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结婚的时候，他只说自己家里给了一些钱，算起来也是千万的身家；而后她算了算，她家里这几套房子也确实能跟他掰掰腕子，也算是门当户对。
哪知道，彼时席卷了整个沃华的“儿子逼宫父亲让位”这么个对家八卦，主角正是她老公和她公公。
沈君译对此嗤之以鼻，“都是为了股价而已，亲儿子上位用得着逼宫？”
她还笑沈君译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大家族的人情世故，还感叹了一句“有钱人的世界真复杂。”
真讽刺。
但讽刺的事情远不止此。
苏小敏感觉自己全身力气被抽空，她瘫在床上，平整的被单带起数道放射状的褶皱。
恋爱时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到了婚后就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结了婚，她工作，他读研。她怀孕，他一边完成学业，一边照顾家里。
等到孩子两岁的时候，他也毕业了，凭着名校学历，他斩获的许多offer看得她羡慕，最终他选了一个离家近的。
“老婆，公司里比较忙，家里就拜托你了，这个项目忙完或许就好一些了！”
沈君译那个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就好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和她见面时那样；尽管他选的是他那堆offer里最不靠谱的一个，工资一般，公司也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听说还是刚创业不久的。虽说是个新兴行业，可不论是哪个年代，网络游戏都不是什么好词。
但苏小敏到底是没有反对老公的想法。
后来他眼里的光突然有一天就黯淡下去了，她还安慰他，“没事，我们省一点，总归也还好的。”
“嗯，老婆，只是家里要拜托你多照顾了……太晚了的话，我就直接睡公司了，不用等我。你不放心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苏小敏就干脆带着女儿回爸妈家住，一方面是近，一方面江淑仪退休前是英语教师，也刚好带着珊珊加强英语。
记得珊珊第一次在外婆面前开口读英语，做外婆的听得直皱眉，“你这是法国口音的Frenglish啊。”
苏小敏挠挠头，“对不起，我的错。”
再后来珊珊都已经学了一口标准的英腔，还拿了个小学生英语演讲大赛的金奖回来，沈君译可算是出现了。
但沧桑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有余。
苏小敏还记得，那天她就捏着他的脸，“你不要那么辛苦，你看你老得多快呀，你看看你以前做的那个顾老板，我就很喜欢他呀……虽然你也不是老板，哈哈哈哈”。
然而这男人说了句，“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确实是个老板？”
“得了吧，人家的公司覆盖了一个行业里几乎所有的细分赛道，对手是一家外资企业，这才叫老板。至于你我，不过就是小喽啰，撑死中层业务员罢了。”
太讽刺了。
电话适时响起，苏小敏直起身子，抹抹眼泪，接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