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走进六点十五分的大森林
文|梅拾璎 参赛编号693
自然与书,只属于那些看得见的眼睛。
—— 爱默生
难道是因为我去年冬至后写了一篇文章,埋怨老天久不下雪的缘故,清明前后,它便趁我回娘家踏青扫墓的空档儿,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不小的雪来。听着电话里儿子念背诵“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便再也忍不住春雪的诱惑,急冲冲地回北京来。
可等我晚上回到家,雪早停了,满地低头找寻,怎么都看不见一朵雪的遗迹。一时忘记,时令已到仲春了。
次日一早,不等孩子背好书包出门儿,六点刚过,我自己先急急闯进了离家不远的森林。想着林子里气温低,说不定会找见一些残雪。
是的,清晨六点十五分,大森林公园的主干道上只我一个人。尽管河里、树下、坡前坡后都细细寻觅一遍,没看见雪的踪迹,心里居然没有太大的失落,因为,仲春的清晨是无法预料的迷人:一切才刚刚醒来,而四野无人。
人的感官究竟是先听见林中鸟儿的鸣啭,还是先闻见大树的气息?想到这里,我有些迷惑了。
我留神细嗅,刚说错了,那不是大树的气息,来自这里——两排有至少二十年树龄的粗壮挺拔的白杨身上的杨序子,它们已长成肥胖的褐色毛毛虫,正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落,树下满满一层。往年从不留神,香味居然是它们那里的,仔细嗅,味儿又绝非单一的,混合着草香、树香、雨后泥土的气息,还有桂花淡淡地甜味儿,栀子花初开的鲜美。似乎又都不是,仿佛是上帝才能说清楚的清雅醉人的甜蜜。
丑陋的杨絮,味儿怎么能这么美!我正想着,忽听到“洽—洽—”的叫声,不用抬头,我都知道是一只花喜鹊从头顶飞过去了。
有很多人喜欢花喜鹊,说它是喜鸟,我可不喜欢它呢,凶残得很。那年我买了几只小油鸡,放在窗前的草丛里给孩子玩儿,一个午睡的功夫,竟被它啄死了两只。当我亲眼看见它叼着一只小油鸡往大槐树上飞时,都惊呆了:一只喜鹊,它居然还吃肉?!
如果有人说喜鹊叫的好听,我就会说,唉,你一定是没听过画眉的歌声。
前几年,我父亲养画眉,可能他熟知鸟性,侍弄得法,挂在路口大笼子里的画眉一唱,几乎所有过路人都会停下来,听完了再走路。住娘家时,我也留神听过一个时辰,那只奇异的画眉,它其实是天天在开个人独唱音乐会,还会模仿别的鸟儿的声音,比原唱都好听,没有一曲是重样的。一个卖豆腐的老大爷总是因为听画眉找错人家钱,一边报怨鸟唱得好听,一边给人家道歉。
喜鹊的声音实在不能恭维,又单调又高昂,难听极了。叫声单调吧,窝做得也潦草。不知为什么,花喜鹊很喜欢把窝安在大杨树上。随便找几个树杈,衔来树枝,东一根西一根地乱插一气,就是个窝了,既不挡风,也不避雨。不过,这种凶猛的鸟儿,自己人倒是能和睦相处的,有时,一棵大杨树上会有三五个喜鹊窝,像山坡上散落的几户人家,过着滋润小日子,恬然自安。
幸亏,森林里不光是花喜鹊的声音。我漫步往前走着,冷不防,一场音乐的盛宴扑面而来。一开始,我也分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开始的,最先引人注意的,还是一只黄眉柳莺,它在春天的叫声最为清脆,滴溜溜、滴溜溜的,嗓子里像是含着一股泉水,不知为什么,一听到它的声音,我就会想到一场细细的春雨来。它从湖边的树木园飞来,唱了几声,就飞向溪边的大柳树了。
或许是柳莺开了个序曲,林中渐渐热闹了:正前方叽叽咕、叽叽咕的叫声未落,西南角的树梢上,不知是谁嘀哩哩、嘀哩哩地吹起了笛子。刚想闭眼享受一回儿这美妙的笛声,东北方却嘎嘎、嘎嘎地愤怒了,也不知这什么鸟儿,莫非是嫉妒人家的歌声婉转,让人住嘴。可也偏有鸟儿不买它的账,乌溜溜、乌溜溜地奏起了排箫。我一边走,一边听,忽然就纳闷起来,这些鸟儿是各自唱各自的,还是彼此呼应,在开一场清晨的音乐会呢?刚想驻足细听,它们倒忽然沉寂了,只有红尾巴的啄木鸟还在笃笃、笃笃地拿硬嘴巴敲那片老树皮。
我一边走一边感叹:无论多么天才的文学家,都难描摹鸟儿的歌啭。它是上帝用来抚慰人类心灵的。
在众多好声音中,麻雀们似乎有些自卑,别看它们三五成群的,叽叽喳喳地在矮树和灌木丛里盘旋,声音加起来也不及一只小水鸫的叫声高。其实,最应该坦然的是它们,这个林子里,怎能少了它们呢?麻雀,像极了我们这些无处不在的平凡人,少了它们,林子得塌了半边。
再往前走一段儿,很近的地方,忽听得一声咕——咕——哥,咕——咕——哥,开头轻柔,中间嘹亮,结尾有些急促,歌声仿佛蕴着轻雾,从水面掠过似的。我屏息静气,分辨出这鸣啭来自河边皂角树上,便猫腰小步跑去。或许是踏动脚下白草的沙沙声惊动了它,刚立树下,它不唱了。我仰头,从一棵树望向另一棵树,连个鸟儿的影子也看不见。可刚往前走几步,那声音又回来了。怕它骗我,就没回头,沿着河边往前走了。
没走多远,听见左手一片长得滚圆的灌木丛里有锯木头的声音,细细分辨,有细微的娇嫩的喳喳声传出来,我就猜里面有小鸟。如获至宝似的,想扒开密密的小叶往里瞧,可忽然想起里面会藏有大鸟,若它们受惊飞出来,撞倒我脸上可吓人了,赶紧缩回了手。蹲在地上听一会儿,直到没有动静,我才走开。
等我走累了,回到大林荫道的时候,看看腕表,整七点了。道上人还是不多。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洋洋得意地坐在栽于草丛里的蘑菇形小木凳上,冷不防木凳里音乐一响,他吓得跳了起来,逃跑似的奔向他妈妈。
对面又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光着头,挽着裤腿儿,一边咣当咣当地蹬着他的破旧自行车,一边自己给自己打拍子,一——二——三、一——二——三。后面那个骑着轮滑的小男孩可能是他的孙子,想拼命追上他,可怎么都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