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站出来吗？懦夫。”

半夜十二点多。有个女人在我楼下哭喊，

“求求你帮我报警吧，求求你帮我打110吧！”

“求求你了，帮帮我吧！恩人！求求你帮我打110吧！”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俩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我不认识他！”

她哭喊了十几次，声音之凄厉，足以把十一楼且在熟睡中的我喊醒。也是，住在这样一个小区里，什么事情都能遇到。

几块钱一平米的居民楼，窄得像小匣子，小区里面的道偶尔积水、外面更不必说，没过人膝盖都是常有的。

政府只给这些穷光蛋们做足了表面功夫，出了门管你死活。穷光蛋们也争气，三天两头传出跳楼自杀、抢劫甚至杀人的消息来，搞得我有一阵走路都草木皆兵。

在这么一个地方，遇见男人打女人，是真他妈不稀奇一件事儿。

哭泣的女人身边有个黑衣服男人，不知道是小区的保安，还是单纯路过的人，在她哭着哀求十几次之后、摁亮了手机屏幕，拨了报警电话：“喂，我是公租房的，现在我这有个女的一直蹲在草里哭不敢站起来了都，一直求我帮她报警，你们赶紧来一趟处理一下吧，让人打的，对，就在B区。”

然后男人收起了电话，说，“把媳妇打成这样，这也是过日子么，哪有这么过日子的！”“我就住在B4三单元412，我不怕你过来找我！”最后一句约摸是对女的她男人说的。

我想这世道，还有人这么敢报自己家门，可能也是光棍一条，不怕死了？换成是我，我家里有十几岁的弟弟，有年近耄耋的老人，决计不敢这么讲的。

此时夜深人静了，窗户下的声音尤其刺耳，我忍不住揭开纱窗看个后续。

后来聚近了几个人，劝那女的别哭了，也有问她，怎么不自己报警啊？她只是哭。

过了一会儿许是她男人说了几句，“我打我自己媳妇关你们什么事”之类，女人一下就急了，说，这么长时间你少打我了吗？你问问良心，你少打我了吗？我这就已经不要脸了！

她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那你怎么不报警啊！

女人哭着喊，我要报警我早报警了，我不能自己报警！你打我那么多次，我要报警早打110了！

此前我内心正翻腾着，若我遇见这事如何出手、怎么帮她，在听清她的哭喊跟哀求之后也一再摁亮了手机屏幕，心里纠纠缠缠又怯懦——屋里睡着被电焊打了眼睛明天仍要起早上班的一家之主，睡着刚刚放暑假的弟弟，睡着忙了一整天的妈妈。

一个电话过去未必帮的了女人，但能将他们全都吵醒，可如何是好？我要不要远在十一楼去管这样的闲事？

但听见她说，我要报警早就报警了的时候，心下还是有一股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打你你不反抗，连报警都不会吗？手里捏着手机要求旁人帮你脱困吗？

如我一般袖手旁观是为不仁不义，但如果没有人帮你，你就继续带着带伤的身体、蹲在草丛里哭哑嗓子也不肯为自己争取吗？

后来黑衣服男人打电话催了两次，警察姗姗来迟。两个警察在底下问了几句话，比如，这房子是谁的？

——他的。

你没有地方住吗？

——没有。

你俩是夫妻吗？

——不是，我跟他没登记。

手机是谁的？

——他的碎了，我的在手里，他下班跟人去喝酒，我十点多的夜班才到家，他薅着我头发就打我……我有心脏病和高血压，我真不骗你……

警察挥了挥手，说，行了，跟我回去说吧。于是两个警察拿着手电，带着打人的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离他俩好远。围观的零星两个人也散了。

我的头有一阵痛，起身吃了一片药，然后躺在床上，想我童年经历过的家庭暴力，遥远而且真实，带着大门锁的铁锈味儿。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废物。我站得远远的，比谁都安全，竟然连一个报警电话都不肯为她拨。就好像当年我亲爸打我妈妈，我也是只会哭，哭得很大声。

我曾经无数次想，遇到不平之事如何挺身而出；但实际上不是黑衣男子早我一步，而是他比我勇敢，而我是个只会意淫和自我满足的懦夫——如果这样下去，这个世界永远也好不起来。

我将与小区里的积水一起腐败变质，而世界将没什么公正可言。

                        2019年，7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