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歌者
我好像听见了一声虫鸣,但我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因为在这万物肃杀的时节,万籁俱寂的时候。
黄昏刚刚被茫茫的夜色吞没,黑暗和寒冷让人的神经处于紧绷戒备的状态,清醒又警觉,我不能完全否认我自认为敏感的听觉;悄悄地在寂静中等待,把耳朵朝向我恍惚觉得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切都沉浸在静止和静谧之中,每一片落叶,每一个枯枝,每一株小草,每一缕微光,每一泓水影,夜色的每一粒细胞,都胀满了宁静;就连零散飘落的雪花和若有若无的微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我坐在一块大石上,点燃一支烟抽着,看着烟头上的火,在半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星点红光。这个时候的自然界,应该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声响了。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自然界中生命们那些声情并茂的欢歌笑语,在井然有序的表演后落下帷幕,冰雪和酷寒清扫着空旷、广袤又零乱的舞台,新一轮的奏鸣曲和交响乐还在耐心的等待,等待着第一个幼芽破土而出的颤音,第一只鸟儿在林间瑟瑟的呢喃,第一声从远方激荡而起的春雷。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时刻,喧哗前也是最枯寂的时候。
南面秀雅绵长的山峦,挡住了小半边天空,初降的夜色中,雄浑的山峦是线条柔和的黝黑剪影。山脚下有一条路,从山岬那里,远远的有小车行驶,一小团白色的灯光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像夏夜低飞的莹火虫,像平静大海上亮着一星渔火的孤舟。
大山从山腰到山脚,是陡峭的悬崖。绝壁像土又不像土。土是岩石风化的产物。山壁上坚硬的黑褐混杂着深灰的干土,仿佛又要变回成石头,或者是石头正在向土壤演变的过程中,笔立又粗糙的表层裸露出深嵌的大大小小、累累如鹅卵或骷髅的色泽暗淡的石块,有人说这是远古海洋中生物的遗骸,若干亿万年前,这风吹日晒的石壁是汪洋深处的沟坎。沧海桑田,在“无毛两足动物”的历史上,从秦王灭六国的“传国玉玺”,到“三国”风云际会的源头,如果留下了高昂或悲怆的回响,也僵化凝聚成石壁上无声的印记。
向着黑暗更深处凝望,更觉得这静谧遥远悠久得虚无缥缈。
又一声虫鸣清晰地传进我谛听的耳朵,我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12月25日19点整。虽然它是那么地短促、微弱又茫然、惶惑,仿佛伤心欲绝的人的掩声啜泣。我忽然有些领悟:虫啼最能纤屑毕现、无微不至地表达人类的情感和思绪。与“大江东去”相匹敌的“寒蝉凄切”,为什么要用“寒蝉”,而不是选择鸟啭或人语?“虫声新透绿窗纱”的韵味,也许比“二个黄鹂鸣翠柳”更微妙、更幽美。
那个孤独歌者的声音不长,大约只有一秒钟,但我却感到歌声之后还有听不见的悠长音影,仿佛静默的空气在延续它的咏叹,高音,舒缓,从容,梦幻又纯净,优雅中流下深情的泪滴,好像是《青藏高原》恋恋不舍、情满云霄的尾声,但却又有李叔同《送别》凄美、悲凉的韵味,和叶赛宁“对着烟雾溟蒙的大地祈祷,保佑那一去不返的友人”的意境;在寒冷黑暗的寂寥里,像山涧小溪一朵跳动的浪花,即使扑进清澈的流水,也怀抱着孤苦的晶莹与空灵。
从河岸到田园的荒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野草,一片片匍匐在地,又一丛丛挺茎凌空,草丛中有乱石和枯木,那是昆虫们的乐园。从仲春到暮秋,草丛中的昆虫们各展歌喉,声声急切,蟋蟀的叫声格外热情洋溢,在生动活泼的韵律和节奏中,表达着满心欢喜,或愤怒、哀怨的情绪。它们在求食?求友?求偶和求爱?或者是报警?渐渐地,草丛中的虫鸣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没有力量,偶尔有那么几声,也很短促,仿佛很不情愿、又被逼无奈才敷衍了事地应付一下;无精打采,有气无力,不像以前那样充沛而响亮。
当我怀疑那一声啼鸣是最后一声,但时隔不久又一声响起,虽然也很短促,但比前面的又悠长一些,还带着变化的颤音,我听得出来,这是同一个虫子发出的声音,轻盈却又沉重;文静,含蓄,谦卑,敬畏又不失个性与尊严。
我不知道它是绝望中的哀鸣,还是希望中的高歌。有些昆虫歌唱的天赋异禀,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和理解力,弱小的它们中间,居然拥有地球上最大声音的动物。比如划蝽,就是用仅仅和头发丝一般的外生殖器官“唱歌”,通过摩擦产生震耳欲聋的声音;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它拚命地歌唱,不仅用声音赢得了异性的芳心,也把情敌和一些幸灾乐祸的旁观者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按比例来说,它们无愧是世界上声音最大的动物,远远超过海洋里的蓝鲸和陆地上的大象。
在一片静谧中,那个痴心不改又不肯放弃的虫子,一声又一声,轻轻地在夜色里划出一条又一条纤细的清丽哀婉的痕迹,它究竟是在唱歌,还是在吟诵?它似乎有优雅的旋律,又似乎有悲愤的节奏。它是流浪的歌者,还是行吟的诗人?荷马?但丁?屈原?是“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秦青?还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它究竟是哪一位的化身?
它更像晏殊《山亭柳•赠歌者》中的歌者:“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不,虽然它只是一个微弱渺小的昆虫,可是,在它面前,荷马、但丁、秦青、韩娥和晏殊的歌者没法比拟。很久很久以前,混沌初开,疯狂的山呼海啸后,这小小的昆虫带着生命的稚气,就唱起了原始古老的歌谣,它唱了三亿五千多万年,比鸟声还要早二亿多年,在没有任何生命之声的遥远的时空里,它孤独地回荡,声声泣血地呼唤着另一种新的生命之声的响应。
严寒的黑夜里,这声声啼鸣,仿佛在重负之下,艰难地攀登奇妙、完美的歌吟绝顶。然而,“每个世纪,人们都在叹息:’一切都被人说尽了;我们生得太晚了。’是的,或许一切都被人说尽了,但是,一切又等待着人们从头说起。艺术犹如生命,是没有穷尽的。没有比音乐这永不停歇的源泉更能使我们感受到这种说法的正确性;这股清泉在世纪的长河中流淌,直至汇成一片汪洋。”*在它的歌声之后,无数生机勃勃的声音风起云涌,如雨后春笋!一切都是古老的,而一切又都是新鲜的。
夜色浓郁,寒风剌骨。我知道我不可能看见那个在不远处隐藏的歌者,它甘愿孤独又寂寞。它只有我这一个聆听者,但这对它不会有丝毫的影响,就算没有我的倾听,它也会对着天空和大地歌唱,它要把生命的价值和力量,在一片纯粹的寂静中展现。
我恍惚看见那个孤独的歌者在歌声中微笑,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善良、温和与凄美。它粉嫩脆薄的质感里,带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神秘。如果它是一首诗,那一定是《春江花月夜》的前世;如果它是一支歌,那就是《天国的女儿》的今生。它是急切却又舒缓的咏叹,是沉稳却又灵动的歌吟。
*罗曼•罗兰《音乐的故事》第15页
2021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