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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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苏阳结婚两年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那一刻，我对未来所有的憧憬都化作一串虚幻的泡沫，破灭在华丽而漫长的谎言里。

初识苏阳的时候，我在一家心理咨询机构刚刚完成实习，苏阳是我开展咨询实践的第一个来访者。

心理测验的结果显示苏阳有抑郁倾向，我的督导老师建议他转诊去医院的精神科门诊，他却坚持说，希望先做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再去医院。在签订了知情同意书之后，苏阳在机构的心理咨询师名录中，选择了我。

名录中列出了我们的学历、培训经历和实践经验，还有我们的照片。督导老师建议苏阳选择一位经验丰富的咨询师，但是苏阳坚持选择了我这样一个新手咨询师。

当时，我以为他是为了省钱才选择我，因为来访者所需支付的费用是根据咨询师的等级而定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选择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未婚妻，米娜。

那位不辞而别的未婚妻，正是导致他抑郁情绪的罪魁祸首。当然，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诱发事件本身并不是导致他情绪障碍的根源，其实是他对失恋这件事情的看法导致了他的抑郁情绪。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做心理咨询师，还是个学院派的愣头青，接诊苏阳的时候，我既紧张又兴奋。

咨询室的窗帘是浅浅的蓝灰色，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米咖色的布艺沙发里，放着两只柠檬黄的抱枕，在柔和的灯光下，苏阳轻轻走了进来。

我提前看过苏阳的资料，自以为做足了准备。然而当咨询真正开始的时候，他的低落和黯然还是让我手足无措。他总是寡言少语，我们的对话常常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苏阳偶尔抬头看我，细长的凤眼里蕴涵着一潭深邃的忧郁；他偶尔低眉垂眼，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让人心疼。

我回想起督导老师的话，沉默有时候是来访者思考和舒缓情绪时的停顿，并不是每一段沉默都需要被打破。

于是，我静静地等待着，用心理咨询师所特有的温柔神情，默默地关注他，接纳他。

但是，苏阳帅气的容颜和忧郁的气质，还是偶尔会让我分心。他的侧脸有着优雅的轮廓线条，让我联想到漫画中的完美男主，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米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呀，竟然会放弃一个如此养眼又如此痴情的男人？在苏阳和米娜的关系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伤痛呢？

我看着那张欲言又止的嘴，希望它能说出更多话。我希望苏阳能敞开心扉，如果他一直不愿意倾诉，那么我也无从引领他去探究这段破裂的关系，更不能帮助他走出痛苦的深渊。

在断断续续的沉默和稀疏的对话中，五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距离这次咨询结束还有五分钟，这时，苏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说：“其实，我早就该发现......米娜并没有那么爱我，比起婚姻，她更想要自由......”

终于说到了重点，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点：第一，他说“早该发现”，说明苏阳可能觉察到了米娜在关系中的不自在，但是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忽略；第二，“自由”，是他们俩之间的矛盾，至少从苏阳的认知层面上来说，“自由”的议题可以大做文章。

好不容易，苏阳才说到了重点，我真想继续下去，可惜机构有规定，单次咨询的时间是五十五分钟，只可稍作延长。所以，无论如何这次是无法展开来谈了。看来，这次就只能到这儿了。我将这次咨询聊过的内容稍作总结，反馈给苏阳，鼓励他敞开心扉，并约好了下一次咨询的时间。

当我将苏阳送出门厅的时候，他忽然转身，痴痴地看了我一眼，问道：“可以将下一次咨询改到明天吗？”

“抱歉，一般来说，每周做一到两次咨询，这样的节奏是比较合适的，如果改到明天，恐怕频率太高了，效果并不会太好哦！”我依然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新手咨询师。

苏阳的脸上笼了一层失望的阴影，那一刻，我似乎也有一点失落。

“那么，改到三天之后吧，可以吗？”他急切地说，眸子里闪着期待的光芒，“或者......我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

我笑着摇摇头，“抱歉，互留联系方式，恐怕是有违咨询伦理的。下周三，我等您。外面雨大，小心淋湿。”我递过一把伞，算是送客了。

三天后，苏阳的状态似乎好了些。他显然整理过了自己的思绪，在我面前，他将与米娜相识相知相爱直到订婚的经历娓娓道来。当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更多的时候，他在伤心地倾诉，关于米娜的离开，关于憧憬破灭后的情殇。

慢慢地，苏阳和我之间建立了和谐的咨询关系，我们维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

我引导他正视米娜已经离开的事实，探讨了关于自由与爱的议题。他渐渐敞开心扉，积极主动地与我交流。他有时候会盯着我看得出神，在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比信任更复杂的情感，似乎掺杂了些许眷恋。

督导老师提醒过我们，要谨慎处理来访者对咨询师的“移情”，他们可能会将自己对亲友或恋人或仇视对象的情绪情感转移到咨询师身上。不过，“移情”是咨询过程中的常见现象，关键是咨询师如何处理，或许这也可能成为咨询师引领来访者探索心灵世界的契机。

我自以为把握住了整个契机，因为从苏阳的表现看来，我已经成功将他的注意力从悲伤的回忆，逐步转向了到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以及对未来的计划当中。

后来，整个咨询过程流畅得就像教科书上的案例。督导老师提醒我，应当学会鉴别来访者是真的好转，还是在伪装。但那时候，眼看着苏阳的抑郁症状渐渐消失，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真的将他疗愈了。

疗程即将结束，在最后一次咨询时候，我们面临告别。

我练习过许多次与苏阳告别的场景，比如梳理咨询历程、总结调节情绪的方法，比如贴心的嘱咐和离别的祝福，但意外的是，苏阳竟然在这时候向我表白了。

一秒的惊愕之后，我的心中涌出一阵惊喜与感动。我这才觉察到，其实，我早就已经爱上他了。只是因为职业角色的缘故，我一直在潜意识中压抑着自己对他的爱慕。

谁能拒绝那张俊朗的脸？谁能拒绝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呢？

我的心里像有一只调皮的小鹿在慌乱地撞来撞去，我恨不能立刻扑进苏阳的怀里。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这是大忌！

根据心理咨询专业伦理，我们必须等到咨询关系结束后满三年，才能建立亲密关系。

在苏阳殷切的目光下，我做不到拒绝，却也不能立刻接受，我向他说明了咨询伦理中对情感的限制，但我也委婉地表达我愿意接受他的爱意，不过，这一切需要时间。

三年，太过于漫长了，尤其是对于坠入爱河的青年男女来说。

我们没能熬过三年。咨询关系结束后的第三个月，我就融化在苏阳炽热的目光里，跌入了他温暖的臂弯。

但是，只要我还在心理咨询行业，我们就不能公开关系，然而，地下情的隐秘感和刺激感却激发了我们更加热烈的激情。

我们恨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一起，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每一个日落薄暮的黄昏，在每一个星辰闪耀的夜晚，我们都希望能有彼此相伴。我想，苏阳已经死心塌地爱上我了，即便曾经米娜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但从今往后，苏阳的眼里、心里、生活里都只有我。

我一边迫切地希望三年的时间快点过去，一边偷偷地放纵自己与苏阳在爱河里徜徉。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这段秘密恋情还是不小心被同事们撞见了，当督导老师拍着桌子训斥我的时候，愧疚与羞赧的浪涛淹没了我。

沉默了良久，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在爱情与事业之间做出了抉择。我取下了工牌，选择了离开，虽然这样做深深伤害了督导老师，也枉费了我多年所学，但是，这些都不及苏阳重要。

督导老师震惊之余，对我有诸多担忧，他说，年少轻狂犯了错，可以改正，可以原谅；同时，他也肯定了爱情的价值；但是他反复地提醒我，苏阳的咨询过程如此顺利，我们的恋爱节奏如此之快，我对此事的反应如此之决绝，这一切都偏离了常理。

督导老师一直认为，在这场咨询中，苏阳的好转并不是真正的好转，他还认为，我没有处理好“移情”现象，甚至还出现了“反移情”。但是，咨询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听他继续唠叨这些。现在，苏阳是我的恋人。

如今，回想起来，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将老师苦口婆心的教诲放在心上。那时候，哪怕我多动一下脑子，也不至于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我离开的不仅是一家心理咨询机构，违反了咨询伦理之后，我在整个行业内几乎都难以再从业。但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我和苏阳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在一起了。

我们很快就订婚了，戒指、婚纱、婚鞋、伴手礼，婚礼上的一切都是由苏阳筹备的，我只需要坐享其成。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蓬裙款的婚纱，不过，苏阳说，我穿鱼尾裙款迷人极了，我望着他欣喜的笑容，同意选择鱼尾裙款了。

婚礼地点也是苏阳选的，在西郊的灵湖。我刚开始表示担忧，湖边风大，会把我的发型弄乱，我想去蜜云谷办婚礼。但苏阳向我讲述了一段灵湖的神话故事，传言，在灵湖成婚的男女将得到诸神护佑，白头偕老，幸福一生。于是，我欣欣然答应去灵湖办婚礼。

婚礼在灵湖之畔的草坪上举行，在玫瑰花海里，苏阳将闪闪发亮的钻戒戴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戒指的内圈刻着143的字样。我不懂其中的含义。苏阳说，1、4、3分别是I love you三个单词的字母数。我恍然大悟，原来小小一串数字竟然有么浪漫的含义呀。

苏阳邀请了ZN乐队到现场助兴，我并不懂得欣赏民谣摇滚，我更希望婚礼上能演奏卡农。不过，苏阳说，几乎所有人的婚礼上都会演奏卡农，我们应当与众不同，风靡一时的ZN乐队一定能为我们的婚礼增色不少。我听来觉得非常在理。

婚后的日子，甜蜜得像童话，苏阳把我宠得像公主一样，我丝毫不后悔自己为了苏阳而放弃了事业。但是，命运却给了我沉重的一击。

这天，我在家收拾一些旧物，无意中翻到了压在箱底的笔记本，蓝灰色的软皮封面摸起来舒服极了。

我原本无意探究本子里的内容，不过，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上，苏阳与一个美貌的女子相拥而视，而画面的背景正是我们的婚礼地点——灵湖！照片上的女子，想必就是让苏阳魂牵梦萦的米娜！

那一刻，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祥，好奇心驱使我不自觉地翻开了这本日记。原本以为这只是苏阳和米娜恋爱那些年的手记，但是事情远远不止我想的那样。

——米娜，今天是你离开后的第100天，没有你的日子，白天像黑夜......米娜，143......

——米娜，我不想再沉沦下去，我希望自己能振作起来，所以我去了心理咨询机构，这里有一个女咨询师，她与你一样眉长入鬓，明眸如水，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重新见到了你......

——米娜，那个女咨询师说话的声音像你那样温柔，她和你一样善解人意，总能在我的乱糟糟的情绪里，寻觅到希望，带我走向光明。在她梨涡浅笑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你的影子......米娜，143......

——米娜，你知道吗，每当我表现得好转一点，那个女咨询师都很开心，她甚至以为她已经疗愈我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了你，我永远也不会好......

——心里咨询的疗程即将结束，米娜，如果我就此与那个女咨询师分别，那么，我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了，米娜，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米娜，我今天向她表白了，我才不管什么心理咨询专业伦理呢，我要将她拴在我的身边，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样......

——米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灵湖牵手的那个夜晚吗？那天的星空美得像画一样，你说想在灵湖举办婚礼，我一直记得，我的婚礼一定会在灵湖举办的，米娜，143......

——米娜，那些舞会上，你总穿着精致的鱼尾裙，迷人的身段无可挑剔，你离开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如果我们俩能在一起，你一定也会在婚礼上穿上美丽的鱼尾裙吧......

——米娜，回想起我们在醍醐酒吧的初遇，在ZN乐队的演出现场，你哭得像个泪人，仿佛每一声吉他弦音，每一串旋律，都挑动着你的心......而你梨花带泪的脸，撩动了我的心......

——直到现在，ZN乐队的每一张新专辑，我都会追着听......米娜，在婚礼上演奏民谣摇滚，你觉得会不会非常酷？我准备邀请ZN乐队来婚礼，她并不喜欢，但是米娜你一定会喜欢的，如果这场婚礼，你是女主角，那一切才是完美！

我用颤抖的手翻着这本日记，字里行间流淌着苏阳对米娜的真情，但一笔一划都如同尖刀划过我的心。我的泪水弄湿了苏阳的日记，视线渐渐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手上的戒指，墙上的婚纱照，柜子上旋转的唱片，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用自己所学的心理学专业知识，自负地判断了苏阳的心，而这却是一场彻底的误判。我是个失败的心里咨询师，更是个一败涂地的妻子。

我牺牲了自己的事业，换来了自以为是的此生最爱，当迷雾散去，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替身，一个笑话，我以为的真爱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虚幻。

我恨苏阳，但我更恨自己。毕竟，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愿的，苏阳并没有逼迫过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心依然是病着的，而我，不但没有完成疗愈和救赎，反而连自己也跌进了深渊。

窗外的最后一抹晚霞也暗淡下去了，天边涂抹着丝丝缕缕蓝紫色的烟岚。其实，我不太确定那是烟岚还是流云，就像我不确定——咨询室里的苏阳，枕边的苏阳，还有写日记的苏阳，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苏阳。

这时，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是苏阳下班回家了。我轻轻地将这本日记放回箱底，擦干眼泪，挤出温柔的假面微笑，转身走向了我此生的真爱。真真假假假亦真，或许人生本来就是一场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