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思‖读《围城4》(34)
方鸿渐离开唐小姐家的时候,痴顿并无感觉。
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中醒过来,开始不住地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
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
周太太在楼梯上碰到方鸿渐,忍住了疑问,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结果等了半天鸿渐也没下来吃早点,叫佣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
周太太因为枉费了科技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 骂鸿渐混账,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吩咐茶房一声。
现在他住我周家的房,吃我周家的饭,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么规矩!
他给女人迷昏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么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
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的名词,说“酥”顺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鸿渐到了点金银行,收到一封来自三闾大学的电报,聘他前去当教授。
正好不愿在这待,就毫无愿力地应允了。
他才吩咐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
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么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随思‖读《围城4》(34)鸿渐忙申辩,可渐渐也听出了周经理的意思,要撵他走。
周家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只有回到父母那里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
好在有三闾大学的电报这一好消息,告诉家里人,他们准高兴。
这天鸿渐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
第二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他们也无面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
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
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出门溜达。
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见唐小姐。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虑。
一大清早,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唔,今天下午四时后有暇请来舍一谈,有事面告。
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嘛,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
等一会,报纸来了,发现上面登了一条启示,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订婚。
鸿渐忍不住感叹,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
方鸿渐准五点到了赵辛楣的洋式公寓。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辛楣看了鸿渐一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早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咦!”—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倒是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会嫁给你。”
“可不是吗,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
好了,好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么?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于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
随思‖读《围城4》(34)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姐,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某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松年,好教苏小姐和鸿渐疏远。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常常和辛楣往来。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
鸿渐之外,还有三人。
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来岁年纪,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
一位顾尔谦,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自己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
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
孙小姐长圆脸,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
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买好了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的船票,鸿渐辛楣是同舱,上船后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到李顾二人。
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正在烦恼,茶房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
下去一看,就是顾先生,他们俩买了三等舱,李先生说舱位紧张,想方设法只弄到三张。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他郑重道谢。
晚饭后,鸿渐和辛楣在甲板上的长椅子聊天。提起买票的事,辛楣说道“我觉得李顾二人都在撒谎。
五张头等舱一定都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鸿渐和辛楣在船上聊了一晚,彼此都增进了不少感情。第二天下船后,便找旅馆休息了下来。
修整一夜后,第二天的行程是宁波到溪口,先坐船,再换洋车。
刚刚上船便开始下雨,雨越下越老成,水点贯穿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
从上海到三闾大学的路程艰难的很,一路上的车票都很难买,各种折腾,还差点就在中途没了钱,去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板睡过,鬼屋睡过,甚至是满是跳蚤的房也睡过,等到终于克服一个个难关,到三闾大学的时候,一个个都已经累的不成人形了。
随思‖读《围城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