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狮子|海明威《老人与海》
Maureen Gallace Artist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合上书页，脑子里闪过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孤独宛如月亮，无人望见。”
张爱玲把《老人与海》视作所看过的外国书籍中挚爱的一本，所以个人比较喜欢她翻译的版本。一字一句有一种小心翼翼地推敲的感觉，生怕译不出原著中那种淡淡的悲哀。还好，张爱玲的译笔是细腻的，细腻到透过那字里行间的淡淡悲伤，能够感受到海上那种空灵和漂流的寂寞。
“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眼睛一闭着，脸上就没有生命。”山蒂埃戈很老了，他在一连八十四天没有钓到一条鱼之后，仍有信心和毅力，终于在第八十五天钓到一条从未遇到过的大鱼。但随之而来的与鲨鱼的战斗耗尽了他的所有，他独自应战，受伤了，失败了。“是什么打败了你？”他问他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出海太远罢了。”
狮子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它们一起生活，集体战斗。但山蒂埃戈不是，他是一只孤独的狮子。他一个人在海上等待大鱼，一个人与大鱼拉持久战，一个人抵抗饥饿的鲨鱼群。我喜欢海明威的“狮子”意象比喻，给人一种回味无穷的感觉。出船前，老人梦见了海滩上的狮子；在与大鱼抗衡时，他梦见海滩上的狮子，他很快乐；他失败归来睡觉时，仍旧脸朝下睡着，梦见狮子。无论是信心满满还是失败而归，老人心中仍有一头狮子。他把他的一生献给了大海，怀着一颗雄狮的心想要捕一条大鱼。全书最让我绷紧心弦的地方，不是他与大鱼那段让人很想知道结果的抗衡，而是他成功捕到那条大鱼之后，对付接二连三闻着味道而来的鲨鱼群。鲨鱼就像玩着贪便宜的游戏，撕扯鱼肉而走，而老人为了捍卫自己的成果而无奈地孤身战斗，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但愿我有那孩子在这里”，像一只非洲大草原上受围剿的狮子，为了自己草原之王的尊严而拼尽全力。那种自尊让人心疼，心疼他会不会突然就崩溃了。而老人，失败了，仍能够梦见狮子。他可以孤独，亦可以无助，他可以感到累了老了，但是他的信念还在。
Wilhelm Sasnal
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题是毅力。他给毅力下的定义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从容。”海明威在小说开头就埋下了悲剧性的伏笔：“帆上用面粉袋打着补丁；卷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败的旗帜。”正是故事的悲，才能映衬出老人的坚韧。“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事情来到的时候就接受它。”“你没有的东西不必去想它，现在不是时候。还是想想你有的东西，怎样把它们派点用处。”……在每一个紧要关口，他都提醒自己要脑筋清醒，给自己一些坚强的心理暗示，从容并且勇敢地应对，即使那大鱼被鲨鱼撕剩一副躯壳。老人很现实也很坚定，一步一步部署着自己，不慌不乱。像一头冷静的狮子，令人心生敬畏。
很多人说，海明威塑造了一个硬汉、英雄的形象。但是我更爱海明威在塑造一个英雄形象人物的时候，舍得花笔墨去写他脆弱的地方。在两天两夜的漂流中，老人九次说：“但愿我有那孩子在这里。”那孩子是玛诺林，那个照顾他、唯一相信他能捕大鱼、曾与他一起出海但被父母叫去另外一条运气更好的船上工作的孩子。老人爱那个孩子，“除了那孩子也没有人为我担忧。但是我确定他一定满有信心，知道我不会出乱子。”那个孩子的存在像精神支柱，使老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孤独。人不可能绝对的孤独，英雄也不可能永远孤身奋战。不论是行动上还是精神上的陪伴，都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出无与伦比的力量。老人失败而归躺在床上对孩子说：“他们打败了我，玛诺林，他们确实打败了我。”老人与那孩子的感情让人惊异和怜惜。他对那孩子似乎有种特殊的依赖，有种互为伯乐、惺惺相惜的感觉。敢于在一个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脆弱，才是亲近。
小说在另一方面展现硬汉的脆弱的，是老人的怜悯之心。老人把怜悯和职责分的很清楚。他是渔人，他一辈子都是渔人，他为渔人的自尊杀死鱼，虽有罪恶，“但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他不断称那条大鱼为“兄弟”、“朋友”，对于鲨鱼的撕扯，他对那条鱼感到很深的抱歉甚至自责，“我很懊恼我出海太远了，我把我们俩都毁了。”这是一种对生灵的怜悯，即使他是屠杀者。还有一个片段令我印象深刻，就是老人回忆年轻时钓一对马林鱼其中一条雌鱼。雄鱼一直随着雌鱼游着，在水面上转圈，老人把雌鱼拖上船，雄鱼仍旧尾随渔船。那雄鱼在船边高高跃起，为了让雌鱼看见。“这是我在鱼类之间所看见的最悲哀的一件事了。”老人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奇怪、孤僻、甚至有些高傲的老头，而他这一句话，让人感受到一颗苍老躯壳下温暖如初并且敏感的心。生灵有情，人孰能无情，那就是怜悯，亦是一种自我的忏悔。这是一个硬汉形象下柔软的地方。海明威对创作曾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冰山通常十分之九都浸没在水下，作家要再现的是那露在水面上的十分之一，其余的应该留给读者思考和想象。”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很好的把握他的笔触的度，让人无尽回味一个形象背后的众多韵味。
Ernest Miller Hemingway
海明威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在评论界受到将近十年的冷遇与攻击。在写《老人与海》之前，他正因《过河入林》一书受到许多批评家的抨击。那是他最孤独的时期。他就像那个老渔人，认为自己之前的成就都不算，要一次又一次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在《真实的高贵》中也说过：“真正的高贵应该是优于过去的自己。”这是海明威的一种信念。也的确，这本书获得了许多大奖，赢得了极高的赞誉。海明威像一只高贵的狮子，孤独而傲气。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伟大的成就常常与孤独相生相随。此后他再没写出超越《老人与海》的作品，让人惋惜，但不悲剧。老渔人说：“我希望我用不着再搏斗了。”或许山蒂埃戈的原型就是海明威自己。很多人都说海明威好胜，但这一句话让人感觉，一直战斗的人可能也累了。“一只猫在路边走过，去干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视着它。然后他只注视着那条路。”这个场景放在电影里可能是最悲剧的收尾，那种空洞让人想落泪。可能他不用再搏斗了，生命的痛楚也到此终止了。但仍有一丝不甘和无奈。
海明威曾在《丧钟为谁而鸣》中说：“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孤独不是绝对的孤独。生命本孤独，坚强也脆弱。明白自己真实的存在，才不致迷失。每人梦中都有一头狮子，孤独得无人望见，但那也是生命最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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