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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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宿坐在窗棂旁一本正经地绣字,簿池经过她身边,蹭翻了桌角的红墨。
鲜丽的赤水划拉下一串水珠,把精致的布料毁于一旦。
枝宿笑了笑,将瓶口重新摆好。
那被摆正的小墨瓶再大再扁些,就会像个圆滚滚的酒罐......里面装满了浓香的烈酒,士兵将军单手勾起一罐就能喝得畅快淋漓,汁水横流。
簿池本是充军时抓来的兵崽,那时他还不叫簿池,上了几次战役侥幸活下住在军营,却因一个人头未杀,只是个小兵,绰名“小崽儿”。
此刻是又打了胜仗,他才能蹭上酒席,喝上壶青酒。
将军满脸通红,醉醺醺地将胳膊架在小崽儿身上:“在座的各个,都是好汉,我敬你们!”他抢过他的酒坛就往嘴里灌,紧接着话锋一转,指向手下:“只有他,还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孬崽儿!”
众人皆讥笑,带着粗犷的豪迈与轻蔑。将军捂着鼓囊囊的肚子,抹着嘴角受到了手下的鼓舞,他一脚把瘦弱的人踢到地上,啐道:“废物,吁,你滚出去吧。”
小崽儿被踹到了客栈外,沾了满身满心的腥土。
他拍了拍灰阴沉地蹲到一边,远远地,看到不远处几个婆娘和小白脸拿着麻袋正在抓什么东西。本不想多管闲事,但那婆娘和小白脸追的东西却主动扑了上来,这才知道,他们是在拿麻袋抓人。
被抓的是个面黄肌肉的小女孩,她哪儿都黑,眼睛却亮得惊人。二人撞作一团,眼前一黑一明,抓人的婆娘和白脸就都围在了他的身边。
将军和士兵在酒栈里面瞧得清楚,都等着看他笑话,婆娘威逼利诱要人的模样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恨得牙都紧了,趁其不备,挥舞着拳头往婆娘金黄的门牙砸去,拔腿就跑。
婆娘诶呦一声,大喊着快追。
兜兜转转,小崽儿的腿脚是特别厉害的,问就是逃兵窝囊兵的基本素养。当他甩开那群疯人时,他夹在腰间的小女孩主动挣脱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小女孩有些愧疚,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眼前人,犹犹豫豫便先开口:“我叫枝宿,树枝的枝,星宿的宿,我爹告诉我让我不要不知羞耻,所以叫我枝宿让我知羞。”
小崽儿涨了张嘴,没搭话。他说什么?自己是个军营里的孬兵,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小女孩便觉得他生气了,揣测着说:“你别怪我,我没办法,他们要把我当童养媳,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得还债的。”
这回他有了话说:“不必、不用、不需要。”倒不是小崽儿如何自清自高博爱苍然不图回报,他没文化,只是觉得欠债两个字不好听,才矢口否认。
“为什么?我欠你了得还你——那你叫什么?我起码得知道恩公的名字。”
这话又碰巧戳了他痛脚。
小崽儿沉默地蹲下身,从袋子里摸摸索索找到几枚铜钱:“我告诉你怎么报恩,来,你拿着钱帮我去那儿买壶酒,回来咱就一笔勾销。”
顺着手指向望去,远处有个打酒铺,小女孩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在酒铺和小崽儿间打转,然后跑了去。
几文钱就只能换一瓢酒,酒水清冽,摇晃着能看出映照的人影,里面照出一男子,正搓洗着布料。
簿池坐在泥塘子旁,叹了口气将弄脏的刺绣扔进水中,他看着漂染出淡红色的墨水,布料上黑色隽秀的字体,一笔一划都仿若真的字写出一般。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戎马劻壤,硝烟四起,连连胜仗的局势转了,敌兵像土匪进村,只会惨无人道地抢掠烧杀。小崽儿还是那个小崽儿,一个人都不会杀,哪个人都能欺负他。他厚着脸皮去领军粮,旁人连白眼都懒得给他,只管填饱肚子。
平白无故时,他会偷偷观察那群凶狠的长官将军,那些蛮横的肌肉每一次壮大时都让他感到深深的威胁与厌恶。
他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杀人是不可能杀的,那是丧人性的事!
他也不愿意自暴自弃,寻思着,就读几本书罢。
当今的书难读,不是缺教师,也不仅是缺书本,是有了书有了墨,也留不住啊。
一次小兵役中,小崽儿握着大刀,软趴趴地挥舞向敌人的军马,他干过最坏的事,大概止于此了。每每他到战局中,总会专门盯着一个看上去瘦小又干劲十足的敌军。然后全程只和他一人打,打到战局的最外缘,打到对方怀疑人生,打到对方摸不着头脑然后在两人都筋疲力尽的时候,乘机凑到对方耳朵边商讨:“我不打死你,你也别打死我,不管哪方将军赢,都放条生路。”
一般状况下,别人这时听了话定会神情动容,然后两个人越打越假。但今天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当小崽儿教唆时,对方非但不曾退一步海阔天空,反而杀红了眼。
那一刀捣向了小崽儿胸口,血呲啦淌了出来。小崽儿不明白遇到这种好事为什么要拒绝,他瞳孔一瞬骤缩,捂住伤口连连后退。
就在他以为要命丧于此时,敌军忽然捂住了脸,眼睛里渗血。小崽儿见时机可乘,一脚踹向对面胸膛,做出他最擅长的事——逃跑。
那日夜里的篝火旁,小崽儿忍着伤痛解开衣服,里面的书本已被血液染上一层红褐的污渍,但他更多心疼的还是他千方百计得来的书。
他甚至还傻傻地往宣纸上洒水,报着零星的希冀妄图将书本洗净,结果可想而知。
后来他得知,与他白天对架的家伙居然是敌军将军的儿子...难怪了!
......
簿池看着手下遇水还字迹完好的帕子,心中翻涌起一阵感慨。
当他把布料洗干净晾晒时,脑门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子,回头时他看到坐在亭子里的枝宿。
半年前自从国家战胜后,很多被抓军队的兵都被揭杆重振的贵富人家充当家丁护院。小崽儿碰巧在队伍中,他还记得刚进府邸时,那管家说的话:
“主子是先家主遗孤,几年前被山匪绑了,一年前才找回来,脾气不好,还会点武术。”
当小崽儿见到枝宿时他觉得眼熟,听闻名字又不敢相认。
枝宿看了他一眼,眼里满含笑意:“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儿结结巴巴:“在,在下羞耻,自小无名无姓。营里都,是叫我,小崽儿...”他越说声音越小。
枝宿拄着下巴,转过身淡然道:“不必自卑,我名唤枝宿,树枝的枝,星宿的宿,我爹告诉我让我不要不知羞耻,所以就叫我枝宿让我知羞。”
小崽儿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枝宿转回身时,依旧面不改色:“你就叫簿池吧,簿子的簿,池水的池,小崽儿这名字不适合你。”
听她当时坦坦荡荡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簿池只觉得火烧燎原,耳尖涨红。
他现在看向面前那落座亭子里悠然自得的女子时,油然而生地展露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