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作者:廖俏（亦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发生在民国时期的一个小小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却很温情的故事。
今年的雨水格外的频繁，淋着雨在路上和爱犬漫步的我，突然感到时空交错，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雨夜。雨还是雨， 只不过我感受到的不是雨滴打在身上，我身边发生的是激烈的打斗和枪战……
我站在一座洋房的花园里，身上穿着当时富贵人家的小洋裙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个黎明的感觉了，我哭着在人群中找我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带我的佣人……我哭的撕心裂肺，我扑倒在妈妈身上，妈妈被子弹击中，我感受不到她身上的一点点温度了，但我依然趴在她的怀里，哭着睡着了。这是在记忆中，我最后一次躺在妈妈的怀里了，那天黎明我没有找到爸爸，也没有找到奶奶和爷爷，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晚上他们一夜之间都没了。我对那天晚上之前的记忆不多，因为那天晚上我才过了4岁生日。我觉得我并不聪明，但是我似乎知道什么似的。我告别了妈妈，告别了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告别了自己的家，一个4岁的小女孩开始了流浪，我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只是我清楚的知道，我的世界从此不一样了。
我开始了讨饭的生活，我捡过人家丢的垃圾吃，我饿的时候就开始想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以前的家，会钻的到角落里拼命的哭。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但幸运的是我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 。我在漂亮的蛋糕店不停地张望，然后灰心丧气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哎……”
“你才多大？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我一转身回头看到和爸爸一样帅气的哥哥，
我冲他笑了，我对他挥了挥手说:“大哥哥好！”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我的这一笑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 我后来知道我转过身对他的一笑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注定了后来的悲剧。
“小东西，自己在这里吗？”他问。
“嗯。”我低下头说。
“你爸爸妈妈呢？你家人呢 ？”他问到。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半晌才回答:“死了。”
“你家在哪里你知道吗 ？”
“鸢尾花路十六号。”我却生生的回答，并指了指方向。
他突然表情凝重，又问:“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你都还记得吗？”
我看他突然严肃起来好吓人的样子，就不敢多说什么。我缩短了脖子，被吓得摇摇头。
他似乎看出什么，开始和我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攀谈起来。
后来，我跟他回了家。他收养了我，她给我起名叫兮兮，我上学后用的大名是子兮。
他似乎很有钱，似乎他工作也很忙。我喜欢他，他总是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心里想什么。我总是缠住他让他陪我玩，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曾经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小毛孩儿，和他撒起娇刷起赖却有十足的安全感。他比我爸爸年轻的多，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岁吧。
刚开始到家的时候，是他手下的人管我，就是他的那几个比较好的心腹。不知道他是什么大官，而且整天神秘兮兮的。后来就了专门儿带我的家庭老师。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带着我。
我五岁了，我偷偷告诉他，我4岁的生日是在夏天的一个雨夜过的，就是在那天我失去的我的爸爸妈妈。他突然表情非常凝重，他抱起了我，紧紧的抱着，眼泪流在了我稚嫩的皮肤上。
也许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吧，也许只有他什么都知道吧。他身边的人总是在不停地给他介绍女朋友，却没有一个能对上眼的。
六岁的时候，家庭老师要把我带到学校去了，我大哭大闹着不愿意离开他，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凶，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依赖他。后来，在我老了以后，我收到他画的曾经流浪街头的那个4岁小女孩的惊鸿一笑，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是明白我为什么依赖他的，只是他一直埋藏自己的感情。
只有六岁的我勇敢的表达着自己的愿望，最终他妥协了，我可以不去住读，但是我必须去上学。他每天送我接我，为了不让学校同学发现我是这样来上学的，我让他把车开到一个路口等我。也许这一切都是缘分，我慢慢的长大，也慢慢的懂得了很多很多 ，我想苍天真是厚爱我！
我七岁的生日是大家一起和我过的，但是我却想到四岁那年生日的雨夜。我没有见到爸爸，也没有见到爷爷奶奶……有时候我在想是谁杀了妈妈？是谁要害我全家？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总是叫他大哥哥。我会在大哥哥怀里睡着，大哥哥会教我写作业。大哥哥经常会有女朋友，他每交一个女朋友我都会想方设法的让他们分手。我是一个超级坏小孩！其实也不是的，我也想让大哥哥开心，只是我不由自主的就这样做了。那时候还小，还是不太了解自己吧。占有自己喜欢的大哥哥，这背后的意义就这么简单吗？
我确实不是一个乖女孩，骨子里都不是。仗着我的大哥哥我在学校我很任性调皮，爱打架，爱欺负同学。我的家庭老师多次和我大哥哥告状，大哥哥宠溺我，嘴上说着要教训我，但是实际上却把我扛上他的肩膀和我逗着玩儿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女家庭教师子姗总是叹气说:‘‘把她宠坏了，以后有你受得！’’
小学三年级，我9岁了。大哥哥和他的女朋友岚姗在一起已经有半年多了。我很恐惧，仿佛大难降临一般，我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错事。仗着大哥哥的宠爱，我觉得我似乎可以在家为所欲为。岚姗姐姐对我特别的好，可我让她太伤心了。几个调皮的男同学从家拿来泻药想对学校养的动物做实验，我和他们说把泻药给我，我书包里的两包山楂片就归你们了。成交后，我就把泻药偷偷的带回了家。吃饭前趁大哥哥、岚姗姐姐和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搅匀在岚姗姐姐的碗里。之后的事情就是岚姗姐姐因为服用了过量的泻药进了医院。大哥哥查出是我干的，强忍怒火装作不知道让我自己承认。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我死死咬住不松口，坚决不承认错误，不道歉。大哥哥说这几年他宠溺我宠溺的太严重了，他说我家庭老师说的没错他这是自食其果。大哥哥说要亲自教训我，我听着哇就哭了，我知道我本该躲起来逃掉这顿皮肉之苦，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却直接跑向他，九岁的我已经快长到他腰那么高了，我紧紧的抱着他大声的哭。
“你还有脸哭！”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把我抱起来 。
他一把拎起我，直径走向他书房，把我扔到他书房里，关上了门。我开始哭泣，砸门，但是我并不承认错误。房门开了，他拿着一个戒尺和一个他下属犯严重的错挨打时才用的板子进来了。这个时候我不再哭了，我吓到了 。我立马的反应就是抱住他并大哭着说我错了。他没有抱我，他把我推开了。他让我想想我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说是他没有管教好我。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很委屈，这委屈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我伤心极了，我趴在他的沙发上一边挨打一遍哭。我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就只有伤心和委屈，这伤心和委屈从哪儿来，我也说不清，即便是说得清也不能说呀！后来他也哭了，他说出来一个秘密。
九岁的我已经知道很多了，但却不知道我家为什么在那年惨遭灭门，父亲也不知生死。大哥哥的那一句:我没有把你教好，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亲。让在挨打中大哭的我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爸爸妈妈 ？”我惊讶着说。
“你认识？”我接着问到。
他默默不语，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大哥哥，兮兮错了。但是大哥哥你千万不能不要我…… ”我趴在大哥哥的怀中睡着了。恍惚中，大哥哥还想我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给我唱摇篮曲。
后来，我没有看到岚姗姐姐再来过。
日子继续那样过着，我也再也没有和大哥哥提爸爸妈妈的事，只是从被大哥哥揍的事情过后大哥哥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女朋友了。长大后的我想起这段往事，除了觉得对不起岚姗姐姐， 也是觉得可能那个时候大哥哥就知道我的心思吧。
10岁的我不想再庆祝自己的生日了， 因为我的生日也是自己全家人的祭日……
10岁那年生日我和大哥哥说:“兮兮不想再过生日了！”我以为大哥哥会很惊讶，没想到大哥说好，他尊重我的决定。
长大了的我终于懂事了，我知道不能问大哥哥自己父母的事。但是11岁的我偷偷的回了一趟原来的家……
我和朋友一起潜入花园的草丛中，竟然发现了大哥哥的下属，他就在不远处走过来。我们吓的落荒而逃，我和我的小伙伴逃回到我的家里，竟然迎面撞上了大哥哥，没等大哥哥说话，我就转身拉着小伙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圈小伙伴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有我自己知道。
12岁，我小学毕业了，升了教会的女子中学。中学管理很严，每天过得很充实很幸福。
只是有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爸爸妈妈的名字。才知道，那么慈爱的父母竟然投靠日本人，成了为国人不耻的汉奸。我好伤心，我立马请假回家拿着报纸去找大哥哥。大哥哥平静的和我说:“要相信你的父母，你永远要相信你的父母是正义的。如果说你不相信还有谁能相信呢？”
时局越来越敏感，我也很少回家，大哥哥来学校看我。十五六岁的我正直青春年少，对情感懵懵懂懂。因为多才多艺，外貌出众，大哥哥又是党国的大官。有很多男生追我，表示爱意。我知道，从小到大不能说出口的那份感情慢慢的可以表达了。我不知道大哥哥都具体做哪些工作，他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但是在很多年过去后的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感觉依然惊心动魄。大哥哥后来没有再找女朋友，我问他为什么不找？他说自己一个人惯了，而且找也找不成啊。我在心里偷偷乐了。
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个事情，我和大哥哥回了一趟他的老家，那是好大的一个花园宅邸。见到了大哥哥的爸爸，但是我叫他爷爷。大哥哥一回到老家爷爷就教训他，一方面骂他三十七岁了还不成家，一方面骂他在外边胡混，国共内战他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大哥哥给爷爷跪下特别顺从的听着，没有说任何话。我当时不知道一切，但是我有怀疑，因为大哥哥是特别有能力的好人。他的工作不可能就做这些事情，他一定还有别的工作。
我和大哥哥在大哥哥的老家家度过了整一个夏天，我不知道他突然为什么能会有那么长的时间陪我，我也没有多想。我在十七岁那年和大哥哥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日子，他还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多次试图向他表示我心中对他的爱意，但是都被他转移话题。 他带我上了当地道教的一个名山拜访了一个道士，他说他小时候很喜欢到道士这里来玩。
一日，夜里我在房间睡不着就来到了他的书房，我在书房里用毛笔写下:“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写下这几句诗后我可能困了吧，就在座榻上睡着了。清晨醒来我躺在自己房间的的床上，我坐起来发现，大哥哥在我屋子里的沙发上睡着。我来不及穿鞋光着脚跑去书房，在昨天我写的诗后面又多了一首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瞬时，我已泪流满面。原来他是懂我的，他那么懂我，他竟然那么懂我。！
我无数次问自己我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吗？我无数次问自己难道我们真的是相恋不能相依吗？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中学毕业他要我去读大学，我和他说我不要，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要做你一生的伴侣。
他说:“我要对得起你的父母和你的家人。”
我终于可以开口问他我的家世:“你怎么也会认识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你的父母都是好人，你父母生前和我是朋友，他们在工作中有恩于我。其他的不要问了，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你是不是在做秘密工作？”你需要告诉我你的处境。
“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要瞎猜了 。”他看都没看我的说。
过了半晌，从不抽烟的他点起一支烟对我说:“你必须去上大学 ，上完大学我替你找一个好人家。”
我坚定的和他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怎么才能让你做到这些？我答应你所有的条件。”他说。
我哭了，我是已经没有小时候的勇气抱着大哥哥哭，我毕竟我长大了。是大哥哥把我抱在了他的怀里，那是他最后一次抱我……
终于他送我上了大学。终于，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大学毕业了。可是我已经好久联系不上大哥哥了，大学毕业后在一笔资金的自助下我和同学去了美国继续深造，和他彻底断了联系。
我没有找男朋友，尽管周围追求者无数。我日日夜夜的思念着我的大哥哥。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当年共产党打入日本军队内部的间谍。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多少次托朋友打听大哥哥的下落。始终杳无音讯。
我始终没有结婚，但是身边有一个异国男友，他愿意听我讲故事，一个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中华民国时期的故事。我告诉他，我爱我的大哥哥。到现在都爱。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从香港发来的一封信:
兮兮，大哥哥好想你！你还好吗？
我脑海里闪回了了一幕幕……
四岁的你，在流浪。那转身回眸的一笑让身处乱世的我心在纯净的天涯。
五岁的你，在生日那天偷偷告诉我你四岁的生日那天失去了家人，我结合线索判定你是我们在日本军队里失联内线夫妇的女儿。你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肉嘟嘟的小嘴，可爱的小脸蛋，就像是天使降临在我身边。我每天看着这个乱世，又繁忙的工作，每当看到了你，这世界都亮了，又开始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六岁的你，要去上学了，但你任性不要去，哭闹着要永远留在我身边。那是我第一次对你凶，最后我妥协了我给你办了走读，每天送你，但是你不愿意让我送到你学校门口，我很理解你的意思。
你七岁的时候我身边有了女朋友，但你非常不喜欢。
你八岁的时候最调皮了，你家庭老师总是给我告状，可我想小孩子总会调皮的，不触犯原则问题也没什么。由于我的大意和对你的溺爱，你到了九岁开始顽劣。我记得那时我有一个女朋友叫岚姗，你偷偷给人家碗里放了一大堆泻药，还死活不认错。其实我当时也意识到了很多，你独自占有我，不愿意我找女朋友这方面的问题我也很清楚，只是你那时太小还不会表达。只是原则问题和这个是要分开的，所以我惩罚了你，看着你疼的哇哇大哭，我也哭了，觉得是我没教育好你，你已牺牲的父母对我有恩，我得对得起他们。我和你岚姗姐姐提的分手，她没有怪你。
十岁的你懂事多了，生日前你和我说，永远不想在过生日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点了点头，答应了你。我知道你又想起了四岁生日那年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在你十一岁那年干的一件大事，你和小伙伴偷偷跑回自己原来的家，然后撞见了我的下属。其实那是我叫我的下属去跟着你保护的你。后来你再也没敢回去过。
后来你长大了上了中学，有一天你拿着报纸回来问起你父母的事情。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兮兮的父母都是正义的好人。
后来兮兮就长大了……
兮兮，很多话大哥哥想说但真的不能说。
还是把这首诗写给你: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兮兮，勇敢坚强的活下去，好好学知识，做一个对国家对世界有用的人！
——兮兮的大哥哥1946年于南京
这是大哥哥一九四六年给我写的，我怎么到千禧年以后才可以收到？收到这封信的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一个世纪都过去了，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在你的墓前默默地流泪，直到泣不成声……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 ，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完）
—— 2021年7月2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