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口常开故事类作者保护联盟长篇小说连载

活着

2020-09-10  本文已影响0人  冯俊龙

《神仙也是人在做》六十二集

“去拐羊湾。”月亮说。

我心里一颤,车身猛地一顿,然后往前蹿去。

顺着略微有些狭窄的乡村公路往西,拐过一道又一道山梁,长长的路就像一条包裹在老年妇女头上的白布帕子,等到终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族茂盛的黄果树突然阻挡了视线。车子开进大伞一样的黄果树阴影,一座呈椅子状的山凹出现在眼前。

这样的山凹在丘陵地带的川北很是平常,不高不矮的山峦总是连在一起,如果登上较高的山顶,就会发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包,像极了撒开的渔网,网线交接之处的疙瘩就是缩小了的山包。仔细查看,以这些“疙瘩”为分界点的格子,正是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村落。在这些山凹里,是铺满了绿色的庄稼、树木、竹林,和形形色色的房舍。分隔这些颜色的,统一是白颜色的路,虽然弯弯曲曲,但总会通向各自的目标。如果不是这白色,甚至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人体的血管。

山与山围成的“椅子”,两条扶手就是两条进出的路,唯一的区别,就是“椅子”的大小和形状不同。我看见黄果树下面有一条小河,不自觉地松开踩着的油门,车子的速度马上就慢了下来。往左边一看,一座高大巍峨的石砌牌坊耸立在一条“椅子扶手”上,石碑上用红漆涂过的“拐羊湾”三个字已经有些斑驳。

不用吩咐,我把脚踩在刹车上,车子停了下来。

“王私孃、月亮师傅,还有路娃子,你们来了?”一连串热情的招呼,从黄果树下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我这才看明白,依偎着黄果树搭建了一爿卖杂货的小店,几个人或站或坐,正面带笑容看着我们。

我忽然觉得走过来的那位老人有些面熟,那身形、面容,声音,都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甚至一直就认识。

“月亮师傅,纸钱香蜡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略显憨厚的声音传来。我扭头一看,从黄果树突凸的根梢部位,闪出一个和这个老者几乎一样身形的人,只不过这个人年轻得多。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颊上,均匀地摆布着眼睛鼻子嘴巴,像精心设计过一样。听那声音,同样熟悉。

“好,你先背上去。”月亮用手中的拐棍指了指石牌坊旁边的高地。

那是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树林,一条掩藏在茂密草丛中的小径通往上面。

我腿开始有些发抖,嘴巴也张不开,眼睛有些生涩,木然地看着王私孃一声不吭地走向石牌坊。

“路娃子,你今天还是不上去?”老者对我很熟悉的样子,我看见他拿眼睛看我,但眼睛里却没有光,是个瞎子?

“他今天要上去。”月亮转过去,代替我回答。

我有些茫然,但还是礼节性地从车里拿出烟,挨个发给黄果树下的那些人。他们热情地伸出双手,客气地笑,对我说着别扭的“谢谢”,或者说:“哎,你回来了”,好像这里是我的家,我是他们的亲人。

我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尴尬。

背着一大背篼纸钱香蜡的人下来,接过我递给他的烟,喊了我一声“叔”,又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想张嘴说话,但终于没说,走过去,重新坐在黄果树的根梢上,双腿伸得老长,两只脚交叉,手里捏着烟,脸上漾着笑,眼睛直直地看着一处地方。

月亮跟在王私孃后面,拐棍像在地上雕刻顿号,绕着石牌坊转了一圈,又往旁边的高地爬。

我看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王私孃和月亮,但身子都呆在原地,想了想,也走过去,跟着一步一步往上爬。

树林里像是个小型公墓,但坟茔却乱七八糟,好在头尾都是一个方向。两座高大的石砌坟墓相互依傍,坟前铺的石板上摆放的石香炉里还有没有燃尽的香烛,一旁的焚纸糟里堆着满满的灰烬。

王私孃已经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再作了三个揖。然后站起来,磕三个头,再作三个揖;月亮同样如此,那只有一条腿的身子,竟然稳稳地趴下又抬起,抬起又趴下,重复了三次。不过,月亮站起来再重复做磕头作揖的动作,又是跪下了的。他们做完这套动作,我也跪下,重复着月亮的动作,但我心里不知道说什么。

这坟里埋葬着的一个人,不是已经在青龙山那座道观里了吗?

等我站起身,王私孃和月亮已经蹲下,开始就着香蜡的火光烧纸钱。

可能是纸钱太多,王私孃年龄又大,还有月亮只有一条腿,他们烧了几扎纸,都坐在地上。

我没有坐,而是跪着。

“四姐,你拿钱去用。我不该和你结婚,是我害了你。”月亮喃喃地说,声音像是割不断脖子的鸡临死前发出的呻吟。

我惊愕地看月亮颤抖着手,那已经燃烧的纸钱上的火光已经裹住他的肌肤,但他还是不松手,任凭那张纸在手中变成灰烬。王私孃的眼睛像打开的手电筒,那一束光强烈地打在月亮的脸上,不知是那束光太亮,还是月亮的眼睛本来就潮湿,我看见月亮眼角闪闪发光。

“活着的人都要忏悔,因为死了的人在为他们承担苦难。”王私孃喃喃地说,头低下来。但月亮眼角的光亮变成一疙瘩一疙瘩的液体,下雨一样滚落下来,在火光里“啪啪”作响。

“四女娃子,你还没有活过三十岁就死了,妈对不起你。”王私孃开始哽咽,然后泣不成声。

我迷糊了,这里还葬着王四孃?

“四女娃子,你嫁对了人,岳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王私孃忽然笑了,那笑就像春天里的花,灿烂地开放在一株古老的树上。

月亮把一张一张纸钱往火堆里放,飘起的纸烬有些还带着红色的火光,像一只只蝴蝶,在半空中坠下,粉碎得四分五裂。

几双手把纸钱往火堆里放,焚纸槽里熊熊燃烧的火光,照着王私孃和月亮的脸,他们的眼睛像同时生了病,汩汩地冒出水来,牵着线往下流。但他们不是一直在哭,有时说几个字,又笑,而且,笑得很开心。

我如同灵魂出窍的石雕,木然地把纸钱一张张地丢进火光里。

“你真像路娃子,”月亮看着我的眼睛,第一次一句话说了很多字:“他们把你当成路娃子,只有六生的婆娘除外。”

六生?我不认识这个人。

“背纸钱上来那个人就是六生,街上卖凉粉那个女人就是他婆娘,那个瞎子,是六生的爷爷。”看我疑惑,月亮一张嘴,又说出了这么多。我脑子里怎么也把街上那个拴围腰的女人和坐在黄果树根梢上那个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地方的男人联系不在一起,除了相貌还般配之外。

“瞎子是阴阳先生,这纸钱是他制作,专门烧给他大孃的。”我这才发现,月亮手里拿的纸钱,确实和一般的纸钱不同,不是普通纸钱的黄色或者灰白色,而是如同纸巾的纯白,全部折成整齐的对角不说,还能看见每张上面的暗印。

我打开一张,看见那些暗印是一条船的模样。难怪,我们来时不在街上的店铺里买,因为买不到。

“大孃”这个称呼,就是川北一带称呼父亲的大姐的意思。那么,瞎子是埋在这坟墓里的人的侄儿?

我的思绪一下子跳到保长把红花女从盐亭县城带回来,然后红花女的父母看见女儿眼睛被挖、后脑被砸个洞、下身被捣烂的情景来。也许,在我跪的这个地方,还有红花女流的血。我挪了一些膝盖,直了直腰,抬头的那一瞬,我的眼光落在坟头粗壮的树上,那里,曾经是挂着开膛破肚的红花女?

还有,就在这下面已经变成水泥路面的路上,破坟而出的红花女曾经来来回回地唱歌跳舞,甚至追撵保长?

香蜡已经燃完,纸钱还没有烧完。我望了望这两冠石砌的坟墓周围,是几冠几乎看不出原来形状的土堆,而且,这两冠坟墓的很多石块,颜色居然不同,即使形状,也是有异。

“四姐生下路娃子,倒在月亮崖下。”月亮忽然像变了一个人,长衫铺地,圆顶礼帽放在一边,又开口说话:“我那时在盐亭医院,消息是老黄告诉我的。”

“老黄是神婆子的爹。”王私孃在一旁补充。

“老黄派车把我送回来,我要救四姐。”月亮嘴角一咧,我看不出他是笑了还是哭了,沉默了一阵,月亮忽然伸出手,抓住一扎纸,迅速放进火堆里,咬着牙齿,几乎是像野兽般吼叫:“狗日的些,说四姐是恶鬼附身,硬要用火烧。”

我看那扎投进火堆里的纸钱,冒出一股烟,火光顿了一下,挣扎着闪了闪,最下面的纸钱开始炽烈,但没有明火,然后纸钱一层一层地燃烧,一层一层地蔓延,迅速但是沉默。最上面的纸钱,已经湿透,像天上在下雨。

“岳姑爷,岳姑爷!”

王私孃眼睛里的光一直盯在月亮脸上,瘪下去的两腮鼓起来,我不知所措,月亮抬起头,对王私孃点了一下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妈”,笑了一下,猛地把手伸进火堆里,把纸钱抓离火面,纸钱就在他手里燃烧起来,我好像听见皮肤裂开的声音。

“娃儿,你是好人。”王私孃的脸沟壑纵横,像核桃一样裂开。

“四姐真的死了。但把四姐安葬在哪里都不行。本来这些人就恨我们阻挡他们拆掉道观,现在终于找到机会,说四姐下过地狱,如果不将她烧得灰飞烟灭,就会把灾祸带给看见她的每个人。还有,看见戴着道冠没有看见戴道冠的道姑眼睛的人说这个道姑是妖怪,也要烧死。最后,他们说四姐生下来的娃也是小妖怪,必须得烧死。

人们围着四姐和道姑,还有帮忙的女尼,当然,还有路娃子。在月亮崖下架起柴火,要把所有的人都付之一炬。我急得不行,爬到四姐身边,抱住路娃子,对着要点火的人吼:只要你敢点火,老子就要让你马上死无葬身之地。

但那人就是不信邪,拿着火把就要过来点火。正在这时,那人的手臂忽然一抖,火把就掉落在地。我听那人撕心裂肺的叫声,明白那人的手腕断了,就捡起另外一块石子,准备趁还有人敢过来就掷过去。但没有人敢再过来了。

我也为事情就这么过去,那晓得第二天他们又围住青龙山道观,要道观交出妖怪。其实,是他们心里喜欢'妖怪‘,如果得不到,就烧死她们。道观里一片死寂,但外面的人不敢越道观门一步,他们都怕那阴阳道里突然冲出送魂关的鬼来。到底人的命比欲望重要。就这样相持到半夜,‘妖怪’出来了,头戴玄色五岳冠、身着绛色道袍,身材颀长的道姑说了句‘跟我来’,就只顾往前走。他们就跟在这说话声音甜美的‘妖怪’后面,一路闻着香风,到了这里。”

月亮终于停下来,用手指指着眼前的石砌坟墓。

我对月亮口中说的“他们”,似懂非懂。但我从他的语气里,知道“他们”活着,那时,或者今天。

“哈哈哈!”

王私孃突然笑起来,就像半夜被惊起的野鸟掠过树林,那种逃生的惊惧和劫后重生的欣喜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一路人马到了这里,坟墓已经打开,墓穴里睡着死去的红花女。”王私孃拍打着坟墓前的柱子,像拍打着一个人的手臂。

月亮的眼睛里有雾状的东西,接口说:“他们见‘妖怪’忽然成了坟墓里一具死尸,吓得转身就逃。我们就把四姐安葬在这里。”

听到这里,我有些明白,这坟墓里真的有两个人。

“但是,他们哪里会甘心?又来刨过几次坟。”月亮的话又让我的心揪紧了,但月亮宽阔的脸膛如同平静的水面,语速一点也没有改变:“刨开坟墓看到的,都是套着绛色长袍的红花女,肚子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划痕。”

看着波澜不惊的月亮和悲喜交加的王私孃,我知道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亲人有个安身之地,也是煞费苦心。

“路娃子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年,瞎子的女人刚好生了娃,不过夭折了,路娃子就顶了上来。

后来,路娃子的哥,也就是瞎子的大儿子的女人生第六个儿子的时候,因为超过计划,就找到我,我就托人把他女人安排在金鸡街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说到这里,月亮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狡黠。

“六生认了街上曾经容许他还没出生时就躲藏的女人做干妈,人又长得英俊,和那家的女儿好上了。”月亮还没说完,我就知道了这家的女儿是卖凉粉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六生为什么……

“六生不是傻,只是跟他瞎子爷爷学手艺有些走火入魔,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月亮快速地说完,站起身来。我这才看见王私孃站起身来。

“走,把六生带去见元大师。”王私孃说。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