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记
从小到大,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学会吃苦瓜,而家里老一辈的人,没有不喜欢吃苦瓜的。
苦瓜其貌不扬,青绿色的表皮上疙疙瘩瘩的,很不好看,在有的地方叫它“癞葡萄”。把苦瓜剖开,里面是鲜红色的籽,很红,黏乎乎的,形状像西瓜籽。我曾把一些苦瓜籽粘在外婆家厨房外面的墙上,年深日久,苦瓜籽早不见了,墙上还留着一些印子。
家里的苦瓜都是炒着吃。苦瓜切开,切成段,旺火热油,下锅翻炒。放辣子,豆瓣,多放油。火要大,油要热,炒的过程可以加点水,炒出来的苦瓜鲜嫩,颜色不变。这道炒苦瓜很“下饭”。
小时候家里的人总是撺掇我尝尝,我用筷子拈起一小段,刚放进嘴里,“苦!”立刻吐出来。 现在家里偶尔炒苦瓜,我也会尝尝,可还是欣赏不来它的那种苦。
幼时生病,要喝中药,良药苦口。那时候院子里,谁家的中药还在煎锅里熬的时候,半个院子里的人都能闻得到。 熬好的中药倒在白瓷碗里,黑漆漆的一大碗,冒着苦味,对小孩子绝对是一考验。
我每次喝之前,都要磨蹭半天,实在没办法,深吸一口气,端起碗,一饮而尽,中间尤其不能停顿,要尽量做到饮而不知其味。一碗下肚,赶快喝白开水漱口,然后大人已经把一勺白糖送进了嘴里。如此这般,才能把一碗中药喝下肚。
喝药怕苦,喝茶我却唯恐其不苦。可能是从小在外公的杯里讨茶喝喝习惯了。
外公喝起茶来,是有名的“半杯茶叶半杯茶”,茶叶用得多,茶水浓得有些怕人。 有邻居想尝一口他的茶,刚喝,就把嘴里的茶吐了出来,“老段,你这哪儿是茶?你这是药!”外公听了,哈哈大笑,很得意。
我这些年喝茶的经验,往往好的绿茶,茶味都淡,清汤寡水的,很不“解恨”。我倒宁愿喝那些不那么好的茶,或是被氧化了的陈茶。这些泡出来茶汤颜色深,喝到嘴里苦,“抓口”,苦过之后,就有回甘。一杯下肚,只觉唇齿留香,苦而后甜,神清气爽。
咖啡也是如此。小时候有一年过年,别人给家里送了一提鹊巢咖啡。里面一大玻璃罐的咖啡,一大罐白色的咖啡伴侣。那年月咖啡还是稀罕物,大人们喝了之后都叫苦,说这外国人也太奇怪了,怎么喝这种怪味道的玩意。
我也冲了一杯喝,那味道感觉就像炒糊了的豆子吃在嘴里的苦。 不过,因为有喝茶的功夫垫底,一来二去,我也渐渐喝出了咖啡苦里的香,以至都现在,家里也都放着速融咖啡,和茶花插着喝。
我现在人到中年,潦倒半生,想想经历的一些人事,再想想苦瓜的苦,中药的苦,又觉得它们的苦不算什么了。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一二。
据说京剧名角张君秋上台之前,总要在后台唱一句“苦哇!”这一句词,唱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