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为罪
我一直都相信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长的丑是一种罪。”阿婆也这样安慰我。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形容我的容貌,因为自我出生起母亲便将室内的镜子统统收走并将我囚禁于屋中,没有她的允许,谁都不能放我出去。而事实上这一禁足就是十八年,我从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
阿婆说,这是个以美为准则的世界,美人会得到无尽的宽容与饶恕,拥护与爱戴,而丑,本身就是一种罪恶,注定要受到欺难与侮辱,嫌恶与唾弃。
我知道母亲视我为最大的罪恶,这本身无可厚非。可是换个角度想呢,又或许这一长久的囚禁,是对我的一种保护。
其实于我而言,美与丑的界定我是分辨不出的。周遭人里我只见过阿婆,母亲也鲜少来看我,即便来了也不曾真的看过我一眼,往往只是在门外与阿婆窃窃交谈。
阿婆的头发总是梳得光亮,额前没有一丝碎发,白发中夹杂着青丝,安稳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我不知阿婆的容貌算不算美丽,但是她可以和母亲面对面的交谈并且在院子里来去自如,想必必定是个美丽女人了。
阿婆是个慈祥温润又充满智慧的女人,她教我识字读书,吟诗作赋。她最爱吟诵的一句便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阿婆说,这样的形容便是美人了。
每每此时,阿婆总会伸手将我两鬓的碎发别过耳后,怜惜似地叹气:“奴儿的五官,其实也算标准,樱桃小嘴也讨巧,小鼻子小眼睛倒也无大碍,圆圆的小脸也无妨。只是组合到一起么,却不尽人意了些。”
我问阿婆:“阿婆,你看奴儿的时候,不会因为奴儿丑陋异常,而心生厌恶吗?”
阿婆双目盈盈,满是爱惜与歉意:“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一个人看得久了,美的也不觉得美了,丑的也能看出些味道来。我觉得奴儿美,就是美。只可惜——”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戚,“只可惜,阿婆并非世俗啊。”
一日清晨,似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便见阿婆坐在床前唤我。
“奴儿,你终于醒了。”
“阿婆,今日怎么这么早。”我坐起身,揉了揉惺忪双眼。往常阿婆都是更晚些才送早饭过来的,今天是怎么了?
“奴儿,今天起你便自由了。”阿婆很疲惫的样子,声音喑哑。又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她伸过手将我两鬓的碎发别过耳后,“奴儿,阿婆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学会隐忍和坚强,最重要的是不能失掉善良。”
我默然地点头。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了除阿婆以外的许许多多的面容,我分不清美丑,但他们的面容使我心神愉悦。
阿婆将桌前的人一个个介绍给我。“这是你娘,这是你舅母,这位是你的叔公。快问好。……这是你的姐姐,娇儿。”
母亲和娇儿的长相竟如出一辙,仔细看来娇儿要更精致些。我想母亲跟娇儿大概就是阿婆说的那种最标致的美人了吧,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娇儿对我很不友好。她手里的帕子一直捂住口鼻,贴在母亲的身旁一脸嫌弃。
“她这样丑,怎么好意思活着的。”声音虽小,但也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不怀好意的窃笑。
“她再丑陋,也是你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阿婆语气冰冷。
“还真是家门不幸啊。”
那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羞耻、罪恶,来势汹汹,让我恨不得尽快逃离这个地方。我看着娇儿那张脸,真美啊,竟然连滋生的恨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美人真的会得到宽恕与原谅。
阿婆说,自由是她为我争取到的十八岁的成人礼。
“阿婆没办法永远陪着你,这世上的险恶与冷漠,以后都会萦绕在你左右。阿婆在我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陪你经历一些,若真是有一天永远离开了,也能安了心。”
可是阿婆,我真的好讨厌这自由。
嘲笑与讽刺自我成年之后就再没停息过了。
我最讨厌与娇儿一同上街,那些路人的眼光磁铁一般地落在我和娇儿的身上。不同的是,娇儿收获的是赞美与爱慕,而我是讥笑与谩骂。
“天下竟有如此丑陋之人!”
“美人,远离那个丑八怪吧,有失您高贵的身份!” 路人冲着娇儿喊着。
娇儿也有意疏远我,命令我与随时她保持三尺距离,不许对外人说我是她的妹妹。
“有你这个妹妹,真是家门不幸。”
娇儿在路上撞了人,那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我忙上前去扶,那人见了我立刻将我推到一边:“去去去,长得这样丑还妄想碰我!”我心生委屈,明明是我好意要去扶您起来的啊。
娇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莽撞,原地站着,朱唇微启:“刚刚是我的莽撞无礼,您多多包涵。”那人只望了娇儿一眼,面上立即挂了春风,自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小事小事,无妨无妨。姑娘,刚刚有没有撞疼你啊?”
我心灰意冷。
只见同样的剧情在身后上演。只不过那个丑陋的人身旁没有美人庇佑,被撞的人不依不饶,整整在街上骂了半个时辰。末了的时候还跟同伴说了句:“她要是长得好看,我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么?”
出来这么久,院子里的还有一个房间我是没有去过的。 听阿婆说,那里是不曾住人的,只堆一些杂物,偶尔也只有下人来打扫打扫。
那日饭桌上又遭到了娇儿的挖苦,心情烦闷至极,路过那间仓储室,心生好奇便推门进去看了看。都是些换下来的桌椅和茶几,还有许许多多的花瓶,应该是些赝品。又上前去走了几步,脚下绊了个什么东西“咕噜”一声跑出去好远。我低头去寻那物,侧身回头的时候撞见了一个人,圆脸塌鼻小眼,脸上星星点点凹凸不平。那张面容使我的心跳频率加速了不知多少倍,一种莫名的糟糕情绪笼罩下来,这个人第一次使我有了拼了命地想要远离的念头。我随手抄起身边的一个东西向那个人扔去。
“不要靠近我!”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音。那个人不见了。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看到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原来丑陋的感觉是这样的啊。原来我丑陋到了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地步。
或许是我刚刚惨叫的缘故吸引来了阿婆和娇儿。
“丑人多作怪。”娇儿挑起眉毛站在门口冷笑着看我。
阿婆把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轻声念着:“别怕,奴儿不怕。”
我看着娇儿的脸,真美啊,我想。“阿婆,如果奴儿失掉了善良,会怎么样?”
阿婆没有回答我。
我尽量在这个家庭里面扮演一个善良隐忍的角色,在外人面前也尽量谦卑有礼。因为我不知道我如果不善良,将会有怎样的下场。既然面容丑陋,那么心地善良起码能弥补一些的吧。
娇儿对我依然是那种傲慢的态度。我不喜欢她,但是我尽量不露声色。我还是人前人后地叫她姐姐,看她那张美丽的脸庞。
又过去了很多日子。也许真的如阿婆所说,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也或许日久见心,我的善良渐渐感动了娇儿,娇儿不再对我呼来喝去。就在刚刚,她还要我晚一些过去找她,说是要送我一些东西。
“这是些我不想穿了的衣服,你看看哪件合适就拿去吧。”娇儿的语气难得缓和。
“姐姐,你真美,如果我能有你姿色的千分之一该多好。”我痴痴地望着她。
娇儿得意起来,她的骄傲向来是写在脸上的。
我走近她,想要更仔细地欣赏她的样子。“姐姐,你真美。”
“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我知道我天生丽质。”娇儿嗔怪道,脸上是抑不住的喜悦。
手情不自禁地抚过她的面庞,“姐姐,你真美。”她冲我笑,我一次看到她眼里的善意。手指嵌入她的脸,红色新鲜的血液汩汩地流于指缝。用力一捻沿着面部轮廓轻轻撕下她娇嫩白皙的皮囊。
“啊——”娇儿撕心裂肺的喊声也那样婉转动听。
我将她皮囊上沾满的血液置于水中洗净,又小心翼翼地敷于我的脸上。细细敷展直至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娇儿因为剧痛昏死过去,没有了那张美丽的皮囊,她也变得丑陋不堪。
阿婆赶过来,站在我的面前。
“奴儿——”
“我的好阿婆,我如今换了一张脸,你竟然还能认得出。”我十指清沾那张绝美的皮囊。
“阿婆,什么是善良?”
阿婆俯下身,匍匐着爬到娇儿的尸体边,撕下脸部饱满新鲜的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血液沾满了她的唇角。
“善良就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