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故事寻找永夜中的微光简诗

黑塞|诗人们,不要辱没你的使命,不要背叛自己

2015-11-20  本文已影响1480人  当心马路骗子

蓝暮依着山峦直下湖面,
浮雪融化,柔甸晶莹一片,
雾霭中,枯树枝冠
无形浮游,似一个个苍白梦幻。

穿过村庄,穿过睡去的路巷,
夜风在游走,温和亦安然,
它歇息于围篱边,又让春天
苏醒于昏暗花园,苏醒于青春的梦里面。
--赫尔曼·黑塞
写于1910年2月

最近看到新出版的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的诗集《诗话人生》。黑塞的诗歌风格简朴,感情细腻。而一般在阅读黑塞诗歌的时候,大家议论最多的是他文字上的节奏和韵律。

在《诗话人生》的译本序中,译者郭力老师特别提到了1926年黑塞写给一位文学评论家的书信,其中写道:

“你们那些美学标准在我看来也很值得怀疑……我放弃美学追求已经多年了,我不创作而只想自白,就像溺水者或中毒人不再能顾及他们的头型和变了调的声音,而单单要呼喊一样。”

1926年黑塞写下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年近五十,逐渐步入老年。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年龄的增长、岁月的磨砺,让他对文学,对诗歌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认识,从而发出了“我不创作而只想自白”的声音。

而这本以黑塞“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晚年”为编排顺序的《诗话人生》,对我们感受诗人在创作理念上的变化,提供了最好的阅读范本。


赫尔曼·黑塞,德国杰出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3年《玻璃球游戏》出版后就没有再写过小说。黑塞的一生都在进行诗歌创作,去世前一天还写下最后一首诗《残枝嘎响》。在他写诗生涯的近70年间,共作诗约1400首。


少年篇
(1892-1904)



我是一颗星
苍穹中我是一颗星,
将这世界打量,将这世界鄙夷,
在自身灼烧中燃尽。

我是大海,翻腾于黑夜,
哀怨着,沉重奉献似的,
重新扑到旧日罪孽上。

我被你们的世界驱逐,
被骄傲造就,被骄傲欺骗,
我是国王,却没有疆域。

我是哑然的激情,
在没有炉火的房子里,在没有刀剑的战场,
病倒在自己的能量中。
(1896年)

1895年10月,18岁的黑塞告别家乡,前往图宾根一家书店,开始了三年学徒生涯。学徒工余时间,除埋头阅读自修,进行文学创作,他还喜欢同友人聚会或徒步行。

写这首诗时黑塞正在图宾根黑肯豪尔书店做学徒。这首诗也是一种对青春激情的描写。这里的国王不是童话中,或某个王国的国王,而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不被世人理解,被驱逐,有劲无处使,又满怀自信渴望的感觉。


伊丽莎白
1
你的手,你的唇与额头,
溢满春光,那样清纯温柔而靓丽,
佛罗伦萨古老的画里,
我曾感受过这奇妙魅力。

你这妙美的五月佳丽,
曾生活在久远的年代里,
波提切利为你作过画,
你就成了
弗罗拉**,裙衣上开满鲜花。

你还是但丁心仪的姑娘*,
你的问候征服了年轻诗人,
你的秀足在下意识间,
知道怎样游走天堂。

3
好似一朵白云
立于高高天际,
这般遥远,洁白而秀丽,
伊丽莎白,这就是你。

云儿飘来荡去,
你几乎不将它留意,
可在夜里,
它又飘入你梦里。

它飘行,闪着银白光亮,
脚不停步,一路前去。
对那白云,
你有着怎样的甜美向往。
(1900年5/6月)

这是黑塞著名的青春爱情诗。这首诗共有4个部分,这里译出其中第1、第3部分。此时黑塞结识了一位名叫伊丽莎白的年轻女钢琴家、舞蹈家,一位牧师的女儿。黑塞对她一见钟情。他将这份爱情保存在心里。

这一年天气温暖的时候,他只身前往他喜爱的瑞士“四林湖”休假两周。他喜欢在那里钓鱼,徒步行,在湖里游泳;还会带上一瓶葡萄酒,租上一艘小船,向湖中划去,然后几小时荡在水上。这是令他心旷神怡的时光,他会远眺群山,近观水鸟、水草、湖中水色,还会久久凝望头顶上的浮云。一次眼望浮云,他竟忘情地哼出一段曲子,随后脑子里涌现出一行行诗句,爱情诗《伊丽莎白》于是应运而生。

很多年后,他曾写道,文学就该这样,不该刻意去写,而应在“有意无意”之间从经历中产生。


青年篇
(1904-1912)



雾中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灌木石块个个孤独。
没有哪个能看到另一个,
个个都在独处。

当我的生活闪着光亮,
我的朋友世界遍布,
可现在雾气降临,
没有谁再可以被认出。

黑暗悄然而至,不可抵御,
把你与一切统统隔离,
真的,你若不能将这黑暗理喻,
你便不够睿智聪颖。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生命就是孑然独处。
没有哪个识得另一个,
每一个都是孤而独。
(1905年11月)

刚到盖恩霍芬村时,黑塞觉得很不适应,独自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空隙,抬头便可望到的一泓宁静的湖水,但这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厌倦,目光会不自觉地越过湖面,望到更远的起伏山峦,好像那里有更多的秘密、神奇在等待他,他感到那里更让他神往。

一天,他又独自坐在温暖的书房,楼下传来玛丽亚弹奏的肖邦钢琴曲。望着新书架上一排排书籍,想着炉子里有足够的柴烧,地下室里藏有足够的葡萄酒,连家猫都有足够的奶喝,日子过得应算不错,可以说应有尽有。可这舒适的一切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孤独,他忽然怒火中烧,立马下楼,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上拐杖走进风雨交加之中。

这首《雾中》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出行中写就。


忧郁
我的心像个孩子。
阳光照耀时,
须傍人居住,
还要有鲜花,有熟悉的琴弦拨动。

可到了晚上,她只能伴着恐惧
独自上路,还会失去目标,
如果风狂雨骤,
如果一切都在哭泣颤抖。

然后,我得倾听,
听夜晚怎样摸索着飞越城市,
怎样绝望地笑在乌云后,
怎样飘摇在迷乱的歌曲里,
听那白日间友好的一切,
又怎样在抗争、痛苦与黑暗中消逝。
(1910年)

黑塞一生经历过数次心理危机,15岁就被诊断为忧郁症。此时33岁的作者再次陷入忧郁。


中年篇
(1912-1925)



在变老
年纪轻轻,做些好事,
这很容易,也能将作恶远离。
只是当心跳不再轻松,
却仍要微笑,这点却需学习。

谁做到这点,谁就不老,
他的火苗儿烧得还旺,
世界还在握,
拳头还有力量。

我们能看到,死鬼在等待,
因而不能停下不动。
要远离死鬼,
要将它赶开。

死鬼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它守在所有的小路上。
在你那儿,也在我这儿,
只要我们将生活背叛。
(1914年12月)

37岁的黑塞已经在思考“老”的问题。“老”与“死”是黑塞从年轻时就喜欢论及的话题。这首诗中,老与死成了对立面。


向内之路
谁能找到向内之路,
并能于沉思中
将智慧核心感悟,
即:要将世界与上帝
当做典故与图画。
那么,他的每个思想和行动,
便是与自己心灵之对话,
世界与上帝尽于心灵中。
(1918年2月8日)

黑塞在《沉思》一文中指出:找到通往内在的路,尤为重要。对他来说,内在生活主要体现在宗教和作家的作品中,因为人们总能在其中找到他们自身,并永远可以在此基础上创作出新的、另外的画面。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1918年11月结束),黑塞面临很深的心理危机。艺术世界及“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受到巨大冲击。黑塞需在神话及宗教中寻找新的理念。对于这个战争岁月,他只能以通往内在的浪漫之路来做回应。这个要将自己并入宇宙者,即将宇宙装入内心的人,他可以同上帝合为一体。这条通往内在的路,就是要通向大自然,通向原始在态(参见《我们生活于……》题解);它也是心理分析之路,了解自我,认识自我之路。


老年篇
(1926-1943)



文学家 3
夜里我常不能成眠,
生活实在令人心碎,
因为我用文字做游戏,
它们有些很糟,有些很棒,
有的肥胖,有的枯槁,
它们像静静的反射湖面,我游于其间。
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
海滩上有香风吹拂,
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
一位雪白女人在游泳,身上翠绿晶莹。
我心头飘着行行诗梦,
就像海面上吹来的细雨多彩,
它们既涌自情欲,又倾诉哀伤,
它们舞蹈,奔跑,也会站立迷茫,
不断变着造型、面孔与音响,
它们身着过于简朴的文字礼服,
它们貌似古老,又终会消逝。
这点人们大多不懂,
编辑、教授、商人们,就是这样,
视我为失落,认梦想为妄念,
可其他人,孩子和一些女人
什么都知道,他们爱我,如我爱他们,
因为女神也会借与他们薄纱,
借此让他们看到图画世界之乱象。
(1926年2月11日)

《危机》中的诗篇。1926年2月初,黑塞的朋友雕塑家胡巴赫请他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从此他经常光顾这样的舞会。可当他深夜或凌晨时分回家时,往往会精疲力竭,难以入睡,有万般思绪折磨着他。床头柜上他总放着笔和纸,一旦醒来,可以随时在上面画上几笔,或者记下他的思考。小说《荒原狼》就酝酿于此时。


我知道有些人……
有些人心里,童年植根如此之深,
他们不再能突破童年神奇;
他们生活于梦的盲目里,
从未学会平素的语言。

天啊,当灾难将他们惊动,
当他们突然在现实中醒悟,
他们只能从梦中醒来,
瞪着天真信赖的眼睛,呆望生活的恐怖。

我知道有些人,被战争惊醒时
已届中年,
从此,他们只能痛苦生活,
像遭惊吓的梦游者终日恐慌,不停抖颤。

好像是:人性羞愧满面,颤抖地
要在这些没有希望的人中,
认清浸满鲜血的土壤,
认清自身的残忍及心灵逃路
(1928.4.14)

此时的德国正处于魏玛共和国时期。黑塞写的是关于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留给他的记忆,写的是人们对战争孩子般的天真、轻信,并对再次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提出警告。可惜11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一切又得到了重复。如今德国青年还经常吟诵这首诗,以表达他们反对战争的心情。


文学家与他的时代
你忠实无限画面,保持对世界的察看,
时刻准备行动,愿意服务奉献。
然而在此无所敬重的时代,
你既无讲台与职务,亦无尊重与信赖。

尽管岗位失去,可是以你对天职之理解,
放弃荣耀,放弃日间乐趣,
要护卫不生锈的宝藏,
对世界以嘲笑,这已足矣。

市场嘲讽不应对你构成危害,
只要你能听到神圣声音;
如果此声绝望消音,你就会像个傻子
站在尘世上,受尽自己心灵嘲弄。

较好的是,致力于完美未来,
尽管痛苦,也要奉献,
不要辱没你的使命,
不要背叛自己去做大人物,去做国王。
(1929年8月31日)

自视为文学家的黑塞,时时会提醒自己恪守自我,不受市场摆弄,不负使命。


晚年篇
(1944-1962)



别了,尘世女士
世界成了片片碎块,
她曾让我们那样喜爱,
于是死亡之于我们
也不再令人惊骇。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如此野性多彩,
在她的画面周围,
依然有古老的神韵绕环。

我们满怀感激
从她的游戏中离开,
她给过我们欢乐、痛苦,
还有太多的爱。

别了,尘世女士,再去把自己
装扮得年轻靓丽,
只是你的幸福与呻吟,
已让我们厌倦。
(1944年4月23日)

黑塞的父母是基督教虔诚派教徒,在虔诚派的世界观中,尘世世界与上帝天国尖锐对立。相对天堂而言,人的尘世世界是误入歧途的地方,是充满诱惑的地方,就像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由此是“尘世女人”。

这首写于二战结束前的诗作,黑塞以旁观者的口吻,笑谈这个让人又爱又恨又困惑,可离开的尘世。

1962年8月11日在黑塞葬礼上,人们朗读这首诗,让黑塞与尘世作了最终告别。


老人和他的手
他艰难地
挨着长夜,
在等,在听,不眠清醒。
被子上面,
伸着他的手,一左,一右,
僵硬,木然,像疲倦的仆人,
他笑得轻轻,
不想将它们惊醒。

当它们尚还有力量,
比起大多数,
它们更努力为之,不倦勤勉。
要做的还很多,
可顺从的伙伴
却要休息,要变成尘土。
仆人已倦,
它们累了,又枯又干。

不想将它们惊动,
望着它们,主人笑得轻轻,
生命之路忽然显得很短,
长长的
是这夜晚……于是孩子的双手,
小伙子的、男人的双手
都在这夜晚,
瞧见了自己的终。
(1957年1月6日)

79岁的老人,长夜里注目自己的双手,心怀感激、体谅及幽默感。


残枝嘎响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
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
过了一年又一年,
没了树皮,没了树叶,
光秃苍白,又疲倦,
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
它的歌硬实,坚韧,
执著却也隐隐不安,
还会响一个夏,
还会响一个冬天。
(1962年8月8日)

此诗的第一稿作于1962年8月1日,第三稿与第二稿近似,主要对第二稿的最后三行作了小改动,三行变为四行,表达上更细腻了些。完稿后的次日8月9日凌晨,黑塞溘然长逝。



(完)


文中诗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
《诗话人生》
译者郭力

在黑塞写诗生涯的近70年间,共做诗约1400首,其中800多首由他亲自编辑成15本诗歌选集。最后一本为《人生台阶》,出版于1961年。除分别于1942年、1950年、1957年出版的三本《诗歌总集》外,其他在他生前出版的有:《浪漫之歌》(1898)、《诗集》(1902)、《在路上》(1911)、《孤独者之乐章》(1915)、《画家的诗》(1920)等12部。

本书收入作者275首诗,分少年篇、青年篇、中年篇、老年篇、晚年篇五大部分集一册。大部分诗歌都附有解读式的题解和背景材料,它们串联起来几乎等于一部作者小传,为读者全面了解黑塞提供了一个详实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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