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诗人们,不要辱没你的使命,不要背叛自己
蓝暮依着山峦直下湖面,
浮雪融化,柔甸晶莹一片,
雾霭中,枯树枝冠
无形浮游,似一个个苍白梦幻。
穿过村庄,穿过睡去的路巷,
夜风在游走,温和亦安然,
它歇息于围篱边,又让春天
苏醒于昏暗花园,苏醒于青春的梦里面。
--赫尔曼·黑塞
写于1910年2月
最近看到新出版的德国作家、诗人赫尔曼·黑塞的诗集《诗话人生》。黑塞的诗歌风格简朴,感情细腻。而一般在阅读黑塞诗歌的时候,大家议论最多的是他文字上的节奏和韵律。
在《诗话人生》的译本序中,译者郭力老师特别提到了1926年黑塞写给一位文学评论家的书信,其中写道:
“你们那些美学标准在我看来也很值得怀疑……我放弃美学追求已经多年了,我不创作而只想自白,就像溺水者或中毒人不再能顾及他们的头型和变了调的声音,而单单要呼喊一样。”
1926年黑塞写下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年近五十,逐渐步入老年。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年龄的增长、岁月的磨砺,让他对文学,对诗歌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认识,从而发出了“我不创作而只想自白”的声音。
而这本以黑塞“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晚年”为编排顺序的《诗话人生》,对我们感受诗人在创作理念上的变化,提供了最好的阅读范本。
赫尔曼·黑塞,德国杰出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3年《玻璃球游戏》出版后就没有再写过小说。黑塞的一生都在进行诗歌创作,去世前一天还写下最后一首诗《残枝嘎响》。在他写诗生涯的近70年间,共作诗约140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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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篇
(1892-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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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颗星
苍穹中我是一颗星,
将这世界打量,将这世界鄙夷,
在自身灼烧中燃尽。
我是大海,翻腾于黑夜,
哀怨着,沉重奉献似的,
重新扑到旧日罪孽上。
我被你们的世界驱逐,
被骄傲造就,被骄傲欺骗,
我是国王,却没有疆域。
我是哑然的激情,
在没有炉火的房子里,在没有刀剑的战场,
病倒在自己的能量中。
(1896年)
1895年10月,18岁的黑塞告别家乡,前往图宾根一家书店,开始了三年学徒生涯。学徒工余时间,除埋头阅读自修,进行文学创作,他还喜欢同友人聚会或徒步行。
写这首诗时黑塞正在图宾根黑肯豪尔书店做学徒。这首诗也是一种对青春激情的描写。这里的国王不是童话中,或某个王国的国王,而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不被世人理解,被驱逐,有劲无处使,又满怀自信渴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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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
1
你的手,你的唇与额头,
溢满春光,那样清纯温柔而靓丽,
佛罗伦萨古老的画里,
我曾感受过这奇妙魅力。
你这妙美的五月佳丽,
曾生活在久远的年代里,
波提切利为你作过画,
你就成了弗罗拉**,裙衣上开满鲜花。
你还是但丁心仪的姑娘*,
你的问候征服了年轻诗人,
你的秀足在下意识间,
知道怎样游走天堂。
3
好似一朵白云
立于高高天际,
这般遥远,洁白而秀丽,
伊丽莎白,这就是你。
云儿飘来荡去,
你几乎不将它留意,
可在夜里,
它又飘入你梦里。
它飘行,闪着银白光亮,
脚不停步,一路前去。
对那白云,
你有着怎样的甜美向往。
(1900年5/6月)
- 波提切利(Bottielli,1445-1510),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的重要代表画家。他从诗人波利齐亚诺一首诗中得到启发,画了一幅《春神》。
- 弗罗拉(Flora),古罗马神话中春天和鲜花女神。
- 指但丁年轻时所爱的姑娘贝阿特丽丝,她25岁时早逝,是但丁诗集《新生》的灵感所在。《新生》中但丁描写他到天堂后,贝阿特丽丝引导他游历九重天。
这是黑塞著名的青春爱情诗。这首诗共有4个部分,这里译出其中第1、第3部分。此时黑塞结识了一位名叫伊丽莎白的年轻女钢琴家、舞蹈家,一位牧师的女儿。黑塞对她一见钟情。他将这份爱情保存在心里。
这一年天气温暖的时候,他只身前往他喜爱的瑞士“四林湖”休假两周。他喜欢在那里钓鱼,徒步行,在湖里游泳;还会带上一瓶葡萄酒,租上一艘小船,向湖中划去,然后几小时荡在水上。这是令他心旷神怡的时光,他会远眺群山,近观水鸟、水草、湖中水色,还会久久凝望头顶上的浮云。一次眼望浮云,他竟忘情地哼出一段曲子,随后脑子里涌现出一行行诗句,爱情诗《伊丽莎白》于是应运而生。
很多年后,他曾写道,文学就该这样,不该刻意去写,而应在“有意无意”之间从经历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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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篇
(1904-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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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灌木石块个个孤独。
没有哪个能看到另一个,
个个都在独处。
当我的生活闪着光亮,
我的朋友世界遍布,
可现在雾气降临,
没有谁再可以被认出。
黑暗悄然而至,不可抵御,
把你与一切统统隔离,
真的,你若不能将这黑暗理喻,
你便不够睿智聪颖。
真是蹊跷,在雾中漫步!
生命就是孑然独处。
没有哪个识得另一个,
每一个都是孤而独。
(1905年11月)
刚到盖恩霍芬村时,黑塞觉得很不适应,独自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空隙,抬头便可望到的一泓宁静的湖水,但这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厌倦,目光会不自觉地越过湖面,望到更远的起伏山峦,好像那里有更多的秘密、神奇在等待他,他感到那里更让他神往。
一天,他又独自坐在温暖的书房,楼下传来玛丽亚弹奏的肖邦钢琴曲。望着新书架上一排排书籍,想着炉子里有足够的柴烧,地下室里藏有足够的葡萄酒,连家猫都有足够的奶喝,日子过得应算不错,可以说应有尽有。可这舒适的一切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孤独,他忽然怒火中烧,立马下楼,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拿上拐杖走进风雨交加之中。
这首《雾中》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出行中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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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
我的心像个孩子。
阳光照耀时,
须傍人居住,
还要有鲜花,有熟悉的琴弦拨动。
可到了晚上,她只能伴着恐惧
独自上路,还会失去目标,
如果风狂雨骤,
如果一切都在哭泣颤抖。
然后,我得倾听,
听夜晚怎样摸索着飞越城市,
怎样绝望地笑在乌云后,
怎样飘摇在迷乱的歌曲里,
听那白日间友好的一切,
又怎样在抗争、痛苦与黑暗中消逝。
(1910年)
黑塞一生经历过数次心理危机,15岁就被诊断为忧郁症。此时33岁的作者再次陷入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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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篇
(1912-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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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变老
年纪轻轻,做些好事,
这很容易,也能将作恶远离。
只是当心跳不再轻松,
却仍要微笑,这点却需学习。
谁做到这点,谁就不老,
他的火苗儿烧得还旺,
世界还在握,
拳头还有力量。
我们能看到,死鬼在等待,
因而不能停下不动。
要远离死鬼,
要将它赶开。
死鬼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它守在所有的小路上。
在你那儿,也在我这儿,
只要我们将生活背叛。
(1914年12月)
37岁的黑塞已经在思考“老”的问题。“老”与“死”是黑塞从年轻时就喜欢论及的话题。这首诗中,老与死成了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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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内之路
谁能找到向内之路,
并能于沉思中
将智慧核心感悟,
即:要将世界与上帝
当做典故与图画。
那么,他的每个思想和行动,
便是与自己心灵之对话,
世界与上帝尽于心灵中。
(1918年2月8日)
黑塞在《沉思》一文中指出:找到通往内在的路,尤为重要。对他来说,内在生活主要体现在宗教和作家的作品中,因为人们总能在其中找到他们自身,并永远可以在此基础上创作出新的、另外的画面。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1918年11月结束),黑塞面临很深的心理危机。艺术世界及“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受到巨大冲击。黑塞需在神话及宗教中寻找新的理念。对于这个战争岁月,他只能以通往内在的浪漫之路来做回应。这个要将自己并入宇宙者,即将宇宙装入内心的人,他可以同上帝合为一体。这条通往内在的路,就是要通向大自然,通向原始在态(参见《我们生活于……》题解);它也是心理分析之路,了解自我,认识自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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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篇
(1926-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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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 3
夜里我常不能成眠,
生活实在令人心碎,
因为我用文字做游戏,
它们有些很糟,有些很棒,
有的肥胖,有的枯槁,
它们像静静的反射湖面,我游于其间。
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
海滩上有香风吹拂,
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
一位雪白女人在游泳,身上翠绿晶莹。
我心头飘着行行诗梦,
就像海面上吹来的细雨多彩,
它们既涌自情欲,又倾诉哀伤,
它们舞蹈,奔跑,也会站立迷茫,
不断变着造型、面孔与音响,
它们身着过于简朴的文字礼服,
它们貌似古老,又终会消逝。
这点人们大多不懂,
编辑、教授、商人们,就是这样,
视我为失落,认梦想为妄念,
可其他人,孩子和一些女人
什么都知道,他们爱我,如我爱他们,
因为女神也会借与他们薄纱,
借此让他们看到图画世界之乱象。
(1926年2月11日)
- 图画世界,指艺术家描绘的世界画面,如诗中所述“远方的蓝岛,棕榈树棵棵,海滩上有香风吹拂,海滩上有玩彩贝的孩童”等。
《危机》中的诗篇。1926年2月初,黑塞的朋友雕塑家胡巴赫请他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从此他经常光顾这样的舞会。可当他深夜或凌晨时分回家时,往往会精疲力竭,难以入睡,有万般思绪折磨着他。床头柜上他总放着笔和纸,一旦醒来,可以随时在上面画上几笔,或者记下他的思考。小说《荒原狼》就酝酿于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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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有些人……
有些人心里,童年植根如此之深,
他们不再能突破童年神奇;
他们生活于梦的盲目里,
从未学会平素的语言。
天啊,当灾难将他们惊动,
当他们突然在现实中醒悟,
他们只能从梦中醒来,
瞪着天真信赖的眼睛,呆望生活的恐怖。
我知道有些人,被战争惊醒时
已届中年,
从此,他们只能痛苦生活,
像遭惊吓的梦游者终日恐慌,不停抖颤。
好像是:人性羞愧满面,颤抖地
要在这些没有希望的人中,
认清浸满鲜血的土壤,
认清自身的残忍及心灵逃路。
(1928.4.14)
- 心灵逃路(Seelenflucht),指对心灵拷问的逃脱。
此时的德国正处于魏玛共和国时期。黑塞写的是关于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留给他的记忆,写的是人们对战争孩子般的天真、轻信,并对再次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提出警告。可惜11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一切又得到了重复。如今德国青年还经常吟诵这首诗,以表达他们反对战争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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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与他的时代
你忠实无限画面,保持对世界的察看,
时刻准备行动,愿意服务奉献。
然而在此无所敬重的时代,
你既无讲台与职务,亦无尊重与信赖。
尽管岗位失去,可是以你对天职之理解,
放弃荣耀,放弃日间乐趣,
要护卫不生锈的宝藏,
对世界以嘲笑,这已足矣。
市场嘲讽不应对你构成危害,
只要你能听到神圣声音;
如果此声绝望消音,你就会像个傻子
站在尘世上,受尽自己心灵嘲弄。
较好的是,致力于完美未来,
尽管痛苦,也要奉献,
不要辱没你的使命,
不要背叛自己去做大人物,去做国王。
(1929年8月31日)
自视为文学家的黑塞,时时会提醒自己恪守自我,不受市场摆弄,不负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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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篇
(1944-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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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尘世女士
世界成了片片碎块,
她曾让我们那样喜爱,
于是死亡之于我们
也不再令人惊骇。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如此野性多彩,
在她的画面周围,
依然有古老的神韵绕环。
我们满怀感激
从她的游戏中离开,
她给过我们欢乐、痛苦,
还有太多的爱。
别了,尘世女士,再去把自己
装扮得年轻靓丽,
只是你的幸福与呻吟,
已让我们厌倦。
(1944年4月23日)
黑塞的父母是基督教虔诚派教徒,在虔诚派的世界观中,尘世世界与上帝天国尖锐对立。相对天堂而言,人的尘世世界是误入歧途的地方,是充满诱惑的地方,就像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由此是“尘世女人”。
这首写于二战结束前的诗作,黑塞以旁观者的口吻,笑谈这个让人又爱又恨又困惑,可离开的尘世。
1962年8月11日在黑塞葬礼上,人们朗读这首诗,让黑塞与尘世作了最终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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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他的手
他艰难地
挨着长夜,
在等,在听,不眠清醒。
被子上面,
伸着他的手,一左,一右,
僵硬,木然,像疲倦的仆人,
他笑得轻轻,
不想将它们惊醒。
当它们尚还有力量,
比起大多数,
它们更努力为之,不倦勤勉。
要做的还很多,
可顺从的伙伴
却要休息,要变成尘土。
仆人已倦,
它们累了,又枯又干。
不想将它们惊动,
望着它们,主人笑得轻轻,
生命之路忽然显得很短,
长长的
是这夜晚……于是孩子的双手,
小伙子的、男人的双手
都在这夜晚,
瞧见了自己的终。
(1957年1月6日)
79岁的老人,长夜里注目自己的双手,心怀感激、体谅及幽默感。
✤
残枝嘎响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
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
过了一年又一年,
没了树皮,没了树叶,
光秃苍白,又疲倦,
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
它的歌硬实,坚韧,
执著却也隐隐不安,
还会响一个夏,
还会响一个冬天。
(1962年8月8日)
此诗的第一稿作于1962年8月1日,第三稿与第二稿近似,主要对第二稿的最后三行作了小改动,三行变为四行,表达上更细腻了些。完稿后的次日8月9日凌晨,黑塞溘然长逝。
(完)
文中诗篇选自上海译文出版
《诗话人生》
译者郭力
在黑塞写诗生涯的近70年间,共做诗约1400首,其中800多首由他亲自编辑成15本诗歌选集。最后一本为《人生台阶》,出版于1961年。除分别于1942年、1950年、1957年出版的三本《诗歌总集》外,其他在他生前出版的有:《浪漫之歌》(1898)、《诗集》(1902)、《在路上》(1911)、《孤独者之乐章》(1915)、《画家的诗》(1920)等12部。
本书收入作者275首诗,分少年篇、青年篇、中年篇、老年篇、晚年篇五大部分集一册。大部分诗歌都附有解读式的题解和背景材料,它们串联起来几乎等于一部作者小传,为读者全面了解黑塞提供了一个详实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