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谣
引
苍山远，易水遐。
卷长风，执缰纵马。
万里江山如画。
一片丹心无暇。
一
天刚蒙蒙亮时，我和娘就起来了。借着窗边熹微的晨光，抹妆，描眉，带甲，佩剑。我轻抚冰冷的甲胄，来到铜镜旁，好个俊逸出尘的男子，一双剑眉斜插气宇，两个明亮的眸子与未施粉黛却依然红润的唇，仿佛双鱼弄月般添上一丝俊美。
娘看着我，走过来抚我的脸:
“真像你爹爹当年。”
说着娘的眼泪就顺着她的脸庞滚落下来，我叫了声娘并轻轻抹去她的泪水。
“娘不哭，娘不哭”她强忍住泪笑，“娘该为你高兴才对。”
我看到容颜曾名冠京城的娘两边鬓角的风霜，只能仰起脸，拼命让泪水重新被稀释，以免弄脏脸上的妆。
时间快到了，娘送我到门口，家仆已经备好了马车，我捏捏嗓子，确保一切正常，回头看她，她立在红漆大门前的身影愈来愈远。
“娘在家等你！”娘喊道。
“嗯。”厚重沉稳的男音，是我的回答。
哒哒的马蹄声说了什么，也什么都没说。
我行在路上。
朝阳照在心底。
二
人的记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明明发生在你身上真真切切的事情，曾在你身边的真真切切的人，一旦你站在时间的下游回忆时，他们的面容上却带上了氤氲的水汽，往事也变得如同窗上的冰花一样模糊不清。
我出生在柳家，名叫柳吟，据说我出生那晚，风声很大，隐隐有虎啸龙吟之声。爹爹很高兴，告诉娘男孩名啸女孩名吟。
娘生我时受了风寒，身体留下了隐疾，每每风雨滂沱之日，娘便会四肢疼痛出冷汗。在这样的天气，爹总会放下不管多么要紧的军务，回家陪娘。
幼时的我从那些文人骚客的烟花诗文中抬起头来，爱缠着娘追问她和爹的情事，一个是顾盼生姿的大家闺秀，一个是年纪轻轻却功业有成的将军，想来必是一段风流的佳话。娘总拍我的头笑我傻，说是门当户对罢了，可眼中流转出的，是快要溢出的幸福甜蜜。爹也同样甚爱娘，尤其是在娘因生我而亏了身体后，爹再未纳妾，柳家始终唯一位夫人，而我，也成为了柳家唯一的女儿。
三
如果站在夜晚京城外的烟山亭上俯瞰，清禁之内灯火通明，金殿、御苑、东宫……清水河犹如一条碧色的丝带穿绕其间，再往外，就是灯火星星点点的柳府。
我家两代将军，爹爹是其一，另一位是我爷爷，画像供奉在家中的祀祠中。我在漫长的童年里也听到一些爷爷的旧事——为救先帝之命，尸骨未还。也正是因为爹爹是朝廷的将军，爹娘不太愿意我外出，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极少和京城那些少爷小姐们接触。
幼时的我并不懂柳府身上的特殊色彩，只是有次前线大捷，爹爹一身戎装，在夕阳下领兵归来时，站在迎接百姓中正与一串糖葫芦较劲的我忽然觉出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来。
我便求着爹爹给我讲兵法。
“吟儿，女孩子长大可不是做这些的”，爹爹摸摸我的头，又说道“爹爹的书就放在那里，你自己去看好了。”
于是我在一旁拿着茶色纸页的兵书，一字一句地看晦涩难懂的“兵者，诡道也”。爹爹见我这般，叹了口气。
爹爹有时会在庭院里舞剑，那时他仿佛与手中的剑合为一体，起势平缓如沙，到激烈处却像大漠里的孤鹰，直来直去一击必中，毫无花哨。庭树的红叶也随着剑芒在空中飞舞，有时也会落在一旁看呆了的我的头上。
我总是有个天真的愿望，要是我能永远都不会长大就好了，能天天吃糖葫芦，天天看爹爹舞剑，天天这样什么都不用想地寂寞而快乐地生活着。可是谁又能与时间和世事为敌？谁又能想到，后来我再也见不到这随剑起舞的红叶，而后来的后来，连这座庭院也失去了存在下去的意义。
四
有天夜里，月光清朗，我躺在床上并无睡意。于是悄悄穿好衣物，借着明亮的月光溜到了后花园里。
后花园深处有一个隐秘的通道，通向府外一个废弃的药园，娘不让我去，吓唬我那里有吃小孩的鬼。而我早已探清了那空旷的园子——明明什么都没有嘛。我喜欢在那里采些色彩斑斓的药草，装点我的房间，或是观察神出鬼没的田鼠，以打发童年的无聊。
我早已忘记了那天夜空中究竟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可我依旧记得在那废园中的石桌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我下了一跳，难道真的有吃人的鬼？仔细一看，那鬼穿着玉白色的纹袍，头发用蓝色的束带纶住，平静地遥望夜空，背影看起来倒像是位少年。
我怯生生地开口问:“请问，你是吃人的鬼吗？”
那鬼转过头来望见我笑，哦，真是位少年。面目平常，眸子很黑，倒映出月光来，一笑竟有些不寻常的气质。他轻轻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石椅示意我坐下，又道:“我不是鬼，你大可放心。”
在我的童年里，极少能见到同龄人，面前的少年似乎也就仅仅比我大四五岁，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好奇心。
“我是柳吟，小哥哥呢？”
他犹豫了少许:“你可以叫我玄。”
“小哥哥，京城近来夜晚宵禁，你不回家吗？”
“没关系的，”他说话的时候，夜晚的微风吹动了星空和夏草，“你呢？”
我拍拍胸脯:“我是柳府的小姐！”
或许是我的样子逗乐了他，他笑了，我跟着也笑了，如同两个故友一般。就这样，小哥哥成了我一生中第一位朋友，我们相约在每个月望日的夜晚。
五
小哥哥于我而言，神秘得仿佛寂暗深海里的游鱼，极少透露自己的来历，话也少，常常是我在一旁聒噪，他侧耳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我自幼诗词歌赋无一不读，但小哥哥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对我说起天上的陨星，漆黑如墨而沉重异常；说起深海的明珠，晶莹剔透却夜里发光；说起这片苍茫大地上王朝的兴起衰落；也说起边疆与内土中黎民的饥寒交迫……他仿佛成了我认知世界的眼睛，带着我在废园的夜空下，细数世界的美丽和广阔。
小哥哥亦有忧愁，与家里的疏离晓是我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也能从他淡淡的话语和微蹙的眉间觉出。他有一次不经意间说起，在他身上有着特殊的使命，他渴望逃离。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轻轻握了握他修长的手。
有时小哥哥会与我捉迷藏，我躲在草里，闻着沁人心脾的药草味，紧张却一动不动。而小哥哥一准能找到我。
就这样，每个月我便眼巴巴地盼着望日的到来。夜里，我溜出房间。在那明月当空星光烂漫的废园中，一天天，一年年，欢声笑语如同萤火般，照亮了我的髫年。
六
时光悄悄流逝，转眼间，铜镜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时我已近及笄之年，强大的北狄来犯，爹爹出征，我自告奋勇为爹爹备好刀剑与马鞍。又是秋天，红叶落了满园，仆人还未清扫。
爹爹安好马鞍，应了一旁娘的叮嘱，回头捏捏我的鼻子:“吟儿，等爹爹回来就给你举行笄礼。”
可爹爹却再也没能回来。
他和帝国的上万将士们长眠在北部的荒漠，北狄的阴谋得逞后趁机南下，将北疆几座城大肆劫掠一番，逼得朝廷与其议和。整个帝国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人心惶惶。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在意的是，那个原来教小小的我骑在他脖子上吃糖葫芦逛街的爹爹不在了，那个常常捏我鼻子逗我笑的爹爹不在了，那个舞剑若惊鸿似游龙肩扛这个家的爹爹不在了，那个雨天守护在娘的身边的爹爹不在了……
我并不清楚爹爹是如何中埋伏的，我和娘在家收到的只有朝廷冰冷的讣告和抚恤，娘以泪洗面，我也丢失了什么似的，在院中茫然无措。失去了顶梁柱，这个家已近崩塌，娘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人，他们中很多世代为柳府服务，同样伤心地离去。我眼睁睁看着，硕大的柳府一天天变得空荡荡的，曾经门庭若市的柳家日渐冷清。爹爹用过的剑鞘还留在家中，只是爹爹这把出鞘的剑，再无法回到如剑鞘一般的家中。原来生活竟是如此的脆弱，无论读书再多懂的再多，当厄运突然降临的时候，也无法稀释那刻骨铭心的悲伤，你还是得接受命运无情的嘲弄，尝试在新的生活轨迹上活下去。
辛亏玄还陪在我身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日子里，他是我唯一的光明净土。他轻轻擦掉我的眼泪，小心翼翼把我搂入怀中，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爹爹报仇。”
他从衣袍中取出一支苍绿色的笛子:“你一直喜欢笛子，这支送给你，作为成年礼。”我接过它，那是一支小巧玲珑做工上佳的笛子，一端系着红色的丝缎。
我紧紧握住笛子，抬头看他:“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他想也没想就点点头。
“那，明年，你来娶我，好吗？”
玄没有说话，只是笑，眼睛仿佛星辰般明亮，只是为什么，看起来有一丝忧伤呢？
七
“苍山远，易水遐。
卷长风，执缰纵马。
万里江山如画。
一片丹心无暇……”
“玄，你在唱什么？”我很好奇，玄唱的歌竟是这样好听。
“一首词，叫《苍梧谣》，我教你唱吧。”他眨眨眼。
“嗯。”
……
日子一天天的过，生活里迷人的彩色好似褪尽了，灰色的雾气弥漫在当前。时间离与玄的约定越来越近了，花都开好了，那个少年会来吗？
又是一夜月圆，我来到废园。在南方夜空中，柳宿格外明亮，我尚记得，是玄将那颗夜空中的宝石指给我看:“那是我的本命星宿，名字叫柳，好巧。”
玄终于来了，从另一边漫不经心地缓步走到我近前。他今夜穿着格外华美的丝袍，袖口竟染了血，勉强地笑:“抱歉，来晚了。”
我看向他的袖口与修长的手:“你受伤了？”
“没有，不是我的血。”他摇摇头，忽然，两行清泪从他总对我笑的眼睛中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然后，玄低头吻我，整个星空都在旋转。
我心中甜蜜、酸楚、疑惑、担忧，五味杂陈。旋即他抱住我，还小心翼翼得不让袖口的血沾到我衣服上，眼泪滴在我的脖颈，在夜风的吹拂下触感冰凉。我不知所措，只好抱紧他，如同抱紧即将失去某样东西。
不久，他擦干了泪轻轻地说道:“吟，我可能没有机会再陪在你身边了，我得去完成我的使命，它是一把残忍的双刃剑，我本来不想，但即使我不想去，别人也必须从我的尸骨上踏过，才能夺过它。所以我得拿起这把剑，把它舞得更好一点，只是，柳吟，对不起。”
我来不及多想，泪便模糊了双眼。他擦掉我的泪，手指依旧那么温柔，只是有些颤抖。
“吟，今夜并不平静，你必须回家去”他说罢转身，“忘了我吧，就当我，从未存在过……”
八
那天夜里回去后，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玄的脸一直浮现在脑海中，那个安静地遥望夜空的小哥哥，那个与我捉迷藏的少年，那个哭泣着吻我的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半睡半醒之间，天快亮了。忽然城内响起了钟声——是丧钟，悠长又哀婉，一声声回荡在京城阴沉的天空。我起身，望向皇宫的方向，喃喃自语:“是皇帝陛下……”
百姓们循着钟声来到清禁之前，我和娘亦在其中。我看到不远处列队整齐的禁军，甲胄下的面孔沉默而肃杀。臂间带着黑色丝带的宦官与众多近侍登上城阙，环顾楼下的禁军与百姓后，开始宣读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知皇天之命不于常，纵真龙之体亦有尽时，故尧授舜，舜授禹，实其宜也。太子陈玄文韬武略、秉性纯良、恭俭仁孝。上敬天地宗亲，下爱护天下子民。有尧舜之相，秉圣贤之能，忧思国计、振朔朝纲，堪担神器。朕为天下苍生福泽计。 立为新帝，肇基帝胄，承天应人。
先皇昨夜凌晨驾崩，着新皇即刻继位。钦此！”
在场的甚至京城内的千千万万人早已跪倒在地，伴着回荡在天空中的钟声听罢遗诏。我回想诏书的内容，刚才似乎有什么熟悉的字眼悄悄钻入我的耳畔。还没多想，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从城阙上响起，如一只鹰在长空中也在我的心里翱翔: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
玄……原来是这样，我真傻，寻常人家的孩子儿时怎会有夜明珠这样的玩物，怎会有如此旷大的眼光，怎会天文礼乐无所不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要玄来娶我时，他的笑中会带着忧伤。我也终于明白，玄身上那种不寻常的气质的由来，难怪他遥望夜空时有那般平静漠然的双眼，是啊，当朝太子，即使一座城在他眼前倾覆，他都有资格无动于衷。只是，玄昨夜流泪的双眼，那样失态，那样悲伤，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
平身之后，我终于看到了玄，他立在高高的阙楼之上，衣服已经换成了紫金色的龙袍，一张年轻平凡的脸平静地将疲惫、丧殇与万千心绪掩藏。
百姓的朝见大典很快结束，新帝继位，还有诸多事情要理清。回到家里，这安放着我童年的家里，这珍藏着关于玄的回忆的家里，眼泪又一次滑落了下来。玄，为什么？
爹爹的剑鞘仍在柜子上陈放着，恍惚间仿佛看到爹爹又捏捏我的鼻子:“小爱哭鬼。”
爹爹不在了，玄离开了，我生命中的所有都在离我而去，而我只能剩下回忆，凭什么？我已被命运戏弄了一次，凭什么我不能像爹爹一样，去守护我的幸福？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想以另一种方式去他的身边，去问问他，为何当初不告诉我他的身份，或是守护他，哪怕静静看着他。我把我的决定以及关于这决定的一切，都告诉了娘。半晌，娘问我，值得吗？我看着娘的眼睛，值得。这一声值得，我说的比命运还笃定，可心里依然愧疚不堪，我知道娘已经失去了爹爹，她不愿失去我，可她还是摸摸我的头说:
“去吧，吟儿，如果累了，就回家。”
从此京城那个叫柳吟的人消失了。
而偏远的南溪阁多了一位师妹。
九
要成为另一个名字不难，可要成为另一个人却很难。
我无法形容在南溪阁的日子是怎样的，在那里，一日日的苦修中，我仿佛一条孤独之海中游弋的鱼，默默地怀着希望前行。有时夜里，望着夜空，就会想起那些废园里的夜晚，想起那些我生命中最美丽的星空，漫天飘飞的红叶与芳香沁人的药草伴着回忆纷纷闯入我的梦中。有时风雨交加的天气里，对娘的思念就变得沉重无比，娘的风寒好些了吗？
在南溪阁，潜行、剑法、易容、伪装等等皆是必须修习的，师傅告诉大家这些都是以后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心不在江湖，在朝堂。
我的性格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有一日我立在铜镜面前，怅然地发现当初古灵精怪活泼开朗的那个少女早已不在了。
后悔吗？我问自己。
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有后悔的资格，人走这一生，总有为了别人而改变自我的时刻。我只希望，当我离开我所恋着的这人世间时，不会留下遗憾。
十
“天兆十六年，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年号元承。新皇励精图治，国内百废待兴。然新皇继位三年未纳一妃，未娶一室，群臣怪之忧之。”
——《国史》
“元承元年，柳府独女离家出走，云游四方，不知其踪。其母难忍失子之痛，后于元承三年收义子，改名柳啸。柳啸丰神俊朗，武艺卓群，夺得朝廷武试状元。”
——《京城轶事》
十一
马车踏着朝阳终于来到了宫前，今日清禁的侧门正缓缓为一位叫做柳啸的人所打开。大臣与武试的“三甲”们陆陆续续而来，拾阶而上。
太和殿内金榜早已高悬，随着宦官一声通报，我随众人跪在金砖之上，恭迎当朝皇帝的驾临。时隔三年，我又见到玄了，他脸上的青涩已经褪去，我还记得那一日丧钟城阙楼上飞翔的鹰，还记得那一夜流着泪的吻，还记得年少时的欢声笑语，只是这么多年，我们渐渐在命运的河流中被冲散。
不，至少我在尽力，找回这些。如果我们再不能回到过去，我便守他一世，这便是这个叫柳啸的人出现的命运。
“柳府义子柳啸，武状元，赐武堤及第，授御林军左侍卫长。”
御林军左侍卫长吗？当真是个不错的武职，这对于一般的武状元来说是不会授予的，大臣们也许认为这是对柳府的抚慰，只有我和玄知道个中因果。我叩谢，玄看着我，微微出神，我确信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南溪阁的伪形易容之法是何等的玄妙。
玄，你是在愧疚？还是在可怜柳府？
柳府重新繁荣了起来，曾经的冷清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京城里的达贵们纷纷来拜访道贺。我终于又与娘一起生活了，而就在我回来的那天晚上，娘抱着我，借着清冷的月光抚摸我那剪的极短的青丝，竟是哭了出来。废园不知是在我离开多久后建成了一座茶楼，昔日里熟悉的药草芬芳被古色的茶香替代。过去与现在好像一对看似精妙的赝品画，三年前的离开，三年后的归来，所谓时光就是这样，或许没什么改变，但当你将这两幅画放在烛灯下，便会悲哀地发现无论如何它们也不能完美地重叠到一起。
我的生活也重新稳定了下来，御林军是皇室最贴身最锋利的匕首，是这片清禁的守护者。每天朝阳会从东边缓缓升起，照耀着宏伟回环的宫殿。服侍玄起居的侍宦清晨匆匆忙忙，大臣上朝退朝，我与御林的士兵们巡逻在红漆金殿的每一个角落，禁城那么大，几乎见不到玄。有时我也会小小地出神，指尖抚过青砖宫墙，轻柔的风吻过我身上的盔甲，我在想，当初这片宫阙第一次完全属于玄的时候，当他被繁冗的事务所累的时候，他是否也像我一样漫步在这里，是否也想念过我，是否也回望着清浅的记忆出神。每每想到这里，脚步好似都轻快了许多。
这时的帝国，仿佛大病初愈，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中重新焕发出生机。可惜，好景不长，北方的敌人不会坐视帝国的发展。
十二
“元承二年，北狄斩我朝使者，不宣而战，大军压境，北方告急，帝御驾亲征。”
——《国史》
“疯了，陛下他一定是疯了”，副官在房里踱来踱去，“我们必须去劝劝他。”
另一个副官摇了摇头:“没用的，听闻礼部尚书血书相劝，都没能改变陛下的意思。”
“难道自从柳帅牺牲之后，帝国再无可用的大将？”说罢副官才发觉不对，连忙向我道歉:“属下该死。”我摆摆手，此时的心思全在玄的身上。我如今已经是御林军侍卫总长，不过就算玄亲征北狄，御林也得留守护卫京城。唉，如果爹爹还活着就好了，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那夜我没去废园，没遇到玄，此时肯定也是相夫教子，不需要守护在这片土地上。但命运就是如此，有时相遇是缘分，有时相遇是注定，那个本命星宿是柳宿的翩翩少年闯入我的锦年，给了我一生的情动，从此我开始追寻他的脚步，不惜代价哪怕万劫不复。
不久之后，圣旨便颁布下来，京城十之八九的武将随帝出征，我被指派临时统帅御林全军，守卫京师。大军出发的前一日，我登上了京城后山上的护国寺。
暮色四合，护国寺隐在傍晚的雾气与弥漫的烟火之中。本应清闲的护国寺，此时却有络绎不绝的京城百姓来献上贡品与香火，为陛下祈福。我亦是为玄求了几炷香，在烛火上将其点燃，待火焰熄灭后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里，望着大殿内的佛陀，叩首祈福。
结束后，走在烟山小径上，回望夜色里依旧香火鼎盛的护国寺，进进出出的百姓，泪水一下子从眼中涌出，风一吹，有些凉意。
玄，也许你做到了，你的确做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玄一袭金纹红袍，跨在高大的战马上，战旗猎猎，在晨风吹拂下翻腾。我站在百姓之中，看不到他的脸，但想必那一双眼睛依旧平静深邃。
“呜……”军中号手吹响了象牙号角，大军开拨出城，渐渐远去。之后的几天我和其他留守的将领一样，天天盼着前方的使者传回战报。
也许是开国便为了防范北狄的入侵，京师距北部边塞较近，西北大漠中的黄沙有时还能吹到京城。大军出关后一路北上，踏着漫天的黄沙和夜里冰冷的霜降，来到北疆的边塞。
北狄的大军就驻扎在边塞不远处，北狄营帐的灯火夹杂在浓稠的夜色中，依稀可见。玄当即决定稍事休息，整顿后立即进攻。
一开始，从夜色中杀出的大军着实打得北狄措手不及，但北狄很快调整过来，两军开始短兵白刃地厮杀，就这样交战又收兵，两天双方各有胜负。
然而就在两天后，北狄突然分兵，一批好似要拖住玄的大军，另一批如同尖锐的飞矢直射大军后方的要塞与内疆！玄得知后也立刻派遣了近一小半的兵力去回防要塞。可是，众人都没想到，敌人的分兵只是个幌子，待到帝国的士兵回防后，北狄终于露出了它凶狠的獠牙，一个回马枪，将玄的大军合围在了漫天黄沙中，并且一块一块地分割他们，就好像草原上的群狼在撕扯奄奄一息的猎物。
而先头回防的军队也察觉到不对，赶过去支援时也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包围圈。此时的战局仿佛一盘对弈，黑棋渐渐扼住了白棋大龙的命门……
十三
战报传回时，已是一天已过，大臣们聚在大殿里，前线传回的消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握紧了拳头，缓步而出:
“柳啸愿率御林军接应陛下。”
“御林军？”礼部尚书道。
“御林军虽千人，但当属我朝军中最精锐，而今前线危急，陛下危急，吾等星夜驰援，兵贵神速，必有奇效。另外，王……无后。”我静静地看着礼部尚书，他当年和爹爹年岁相近，可是如今岁月的痕迹已经悲哀地爬上了他的额头与鬓角。这时他缓缓地深深地向我一拜:“请将陛下带回来！”
我点头，转身，出殿，身后众人齐刷刷双手而拜:“请将陛下带回来！”我再次握紧了双拳。
而后军令传下，御林军迅速整顿集合，我偶然间路过玄的书房，低眸轻轻走了进去。书房里依旧朴素平和，淡淡焚香萦绕鼻翼，桌上还有一副未收拾的字画，我移步上前。
“苍山远，易水遐
卷长风，执缰纵马
万里江山如画，一片丹心无暇
弹指风雷任叱咤
遏惊涛，剑斩狂沙
补天裂，血沃霜花
古道西风雁阵寒，清露芳菲蒹葭
笑酌寂寥明月下
……”
“苍梧谣”，我在心中默念，我还记得，这是有一天玄亲口教我唱过的词。我用指尖轻轻抚摸，如同抚摸记忆，一场梦一样。
等我来到城外，御林军已经整装待发，清一色的铁骑，我也跨上战马，盔上的红缨微微颤动。
“出发！”
我们沿着京城外的官道，一路向北一刻也不停留，穿过鹪鹩啼叫的密林，迎着寒气萧瑟的秋风，越过北部的关卡，终于来到了边塞外的大漠。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将士长途奔援已是疲惫不堪，但是玄就在前方，只有咬牙前行。一轮落日，将天上的云岚映得通红，天边依稀有狼烟漫起，美得多么残破。长风吹起披风，我握紧了缰绳。
我们抵达时，星辰已经爬上了夜空，同时鲜血也染上了刀剑，御林军面对一批又一批的敌人，陷入了苦战。我记得每一个死在我剑下的北狄士兵，每当我面对着他们的尸体生出哪怕一点点不忍时，我都会想起爹爹，想起落在我头上的红叶，鲜艳而又凄美，多像从剑锋上滴落的血。也想起爹爹的剑法，但爹爹并未教我剑法，他教会我的，是爱，然而谁会想到如今我会拿起剑，站在爹爹曾经御守过的大漠，伴着心中的爱与恨冲杀。
午夜的时候，我们终于与玄会合。经历了几天的浴血奋战，玄所率将士已经突围到包围圈的边缘。双方兵力相近，茫茫夜色下北狄所做，也不过是一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赌博，用分兵之法成功合围朝廷的军队，或许再过几天，玄就可能要全军覆没。可惜，北狄的阴谋这次无法得逞，我来了，虽然败势无法挽回，但我同御林军的将士们都矢志要把玄从同样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北狄的虎口中救出来。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身边的士兵不足御林军的一半，玄的红袍变了色，想必浸透了汗与血，金甲上尽是污迹，星光照耀下的脸，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半跪在他的面前:“陛下，我来接您回家。”
他叹了口气:“柳啸，你还是来了。”
十四
营帐里灯火阑珊，玄挥挥手示意旁人都出去，只剩下我和他，他负着手看着暗淡的炭火，我则有些紧张。
“你们一定都觉得我疯了对不对，觉得一个皇帝竟拿自己的性命与社稷开玩笑对不对？”良久他淡淡的说。
“臣下不敢。”
他似是笑了一下，又说道:“听我讲一个故事吧，虽然你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可能都没见过她。”
我恍惚之间，他自顾自的讲下去。
“从小的时候，我的兄弟姐妹就学会了尔虞我诈，我不知道寻常人家是怎样的，这片看似富丽堂皇的皇城中我们就好像蛊盅里的幼蛊一样，自相残杀。我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只想能和同脉同根的兄弟诚心相待，我只想想普通孩子一样可以当个顽童什么都不用想，我只想找个偏远的山躲起来，躬耕早茶每天看看落日过一辈子，可是不能。
在我十五岁时，我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她叫我小哥哥，是她温暖了我黑暗而冰冷的童年。她是……我的光。但就在我十八岁时，她的爹爹死在北狄的屠刀之下，已经长成少女的她，哭的那么伤心，我发誓一定要为她踏破北狄。我又重新想做皇帝了，只有这样才能为她爹爹报仇。而就在父皇驾崩的那天晚上，我的亲弟弟，向我亮出了他的匕首。后来我活下来了，手上还染着弟弟的血。那时我才明白了，我是太子，骨子里就是皇帝的命，不愿去当也不行，除非是死。死倒没什么，她那夜如约在等我，我又怎能死去，何况我还没完成我许诺给她的誓约。就这样，我成了皇帝。登基之后她却走了，她在生我的气吧，唉，不过也好，她原来一直期盼着我娶她，可我注定不能，她是柳将军的遗孤，我也不愿活泼可爱的她消磨在黑暗的后宫里。”
玄顿了顿:“你知道吗，今日北狄来犯之人，就是当年杀死她爹爹的人啊。”他苦笑，“可惜，没能……”
我低着头，泪顺着脸颊滴在地上，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玄，你怎么这么傻？怎要为了年少的誓约赴这刀山火海？你知不知道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她就站在你的面前啊？
这难道就是命？
“柳啸，我要你活着，找到她，你的姐姐柳吟，把这个交给她”，玄从染血的战袍中摸出一串挂坠来，挂坠上是一块包裹着药草的松香，“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忘记药园的那些日子，请她原谅我。”
我强忍着大哭的冲动，说道:“陛下，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后人。”是啊，他必须为这个帝国活下去，将来总会有一个笑颜如花的姑娘成为他的皇后，我心中苦笑，但事到如今那个人不会是我了。
“你不要说了，我们已经被缠住了。”玄摆摆手，“我意已决。”
我急了，不禁大喊:“玄！”
玄猛的抬头，我见势一掌切在他颈部，然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让已经昏厥的他躺下。记忆闪回到那天晚上，玄小心翼翼地搂着我，仔细不让袖口的血沾上我的衣服，那是他亲弟弟的血，也是他心里的血。我望着玄的脸，泪水早已决堤，我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此时玄的样子仿佛熟睡般，今人疼惜，星光下和我捉迷藏的小哥哥，含着泪吻我的少年，负着手倾诉心事的皇帝，岁月重合了，思念也重合了，废园的月光穿透了记忆，照在我和玄的身上。我希望这能是一场梦，如果没有相遇，流年便不会模糊双眼。
我低头吻他，玄，好想这真是一场梦，当你醒转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我擦干眼泪起身，出了营帐，招来副官，耳语几声。副官楞了下，旋即半跪在我面前，行了大礼，话音亦是有些哽咽:“您放心，属下一定把陛下带回去！”
我摆摆手:“准备突围吧。”
十五
我们趁着凌晨的夜色突围，敌人很快察觉到了，一批批围堵我们，所剩不多的御林犹如一把悍不畏死的尖刀，向南，向南，向南。以前听爹爹讲军队里的事，觉得刀剑这样坚硬的东西怎会因为砍杀血肉而卷曲，可是如今手中的佩剑早已卷曲得不成样子，很多战士纯粹在用身体冲杀出一条路。大部分战马也不堪长途重负，累死在路上，我们丢掉了辎重，下了马，将仅存的几匹留给了副官。副官骑一匹，将昏迷的玄绑在另一匹上，同时还有几匹备用。
战士们一个个死去，南边敌人的防线终于被我们撕开了一个缺口，此时天已经快亮了，黑暗而一望无际的大漠东边泛起了苍白，我望着那光微微出神，恍惚中好像听到黑色的挽歌。
副官看向我，我点头，他跪下朝着剩下的将士又拜了一次，然后上马扬鞭，向南而去。
为了迷惑敌人，我已经换上了玄的红袍，血腥味十足，这血，有玄的，有我的，有敌人的，也有我朝将士们的。环顾四周，当初浩浩荡荡随玄出征的上万大军和几千御林都已不足百人，他们有些身负重伤，仍旧坚定地望着我。我蹲下，抓了一把沙子，轻轻地用旁人听不到的我真正的声音唱起:
“苍山远，易水遐
卷长风，执缰纵马
万里江山如画，一片丹心无暇
弹指风雷任叱咤
遏惊涛，剑斩狂沙
补天裂，血沃霜花
古道西风雁阵寒，清露芳菲蒹葭
笑酌寂寥明月下
……”
我望着黄沙从手心中缓缓漏出，呵，这时唱起这词，还真是别有风味，只是没机会再亲口给玄唱这首词了。远处沙丘那端露出黑压压的敌人，足有近千人，我站起身:“御林军听令，死守这里，到最后一刻。”
“是！”
所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儿时所读，今日竟成真。
我的视线越过南方大漠，副官带着玄应该跑远了吧，玄，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向南看去，我仿佛看到了京城，院子里的红叶又落了满园了吧，有人清扫吗？娘，女儿不孝，不能回来陪您了。
敌人已到近前，我抹去眼角的泪，摘盔，长发被风吹动。
我拔了剑，大步迎向敌人。
只要玄活着，既然结局已经无从改变，那么我也毋庸畏惧。
（全文完）
附录:
《苍梧谣》
Tacke竹桑
苍山远，易水遐
卷长风，执缰纵马
万里江山如画，一片丹心无暇
弹指风雷任叱咤
遏惊涛，剑斩狂沙
补天裂，血沃霜花
古道西风雁阵寒，清露芳菲蒹葭
笑酌寂寥明月下
浓墨挥洒
傲骨清姿芳华
凛凛南侠青衫舞飘飒
谦谦君子红袍萦烟霞
挥手破天涯
铁肩担起家国天下
风浩荡，云纷沓
烟笼水，月笼纱
红鬃马头落日斜
撼云梦，渡河槎
倚沧海，断霜华
侠骨香染，陌上桃李发
一阙长歌罢
一笑观繁华
万家灯火下
万家笑语洒
时光轻擦（只刹那）
春风羽化（指间沙）
江山美如画（如画）
丹心玉无暇（无暇）
愿天下（愿天下）
皆安洽（皆安洽）
剑封青玉匣（南山放马）
把酒话桑麻（且话桑麻）
谨以此文献给挚友M@小小小小圆圈(那句“她是我的光你读到了吗”)和弥赛亚小姐。
另，特别鸣谢:大总攻苏清冥邓鸡同学，以及让我特别感动的@青苹果叶。
ps:此文另有后记，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