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故乡下大雪的那年,我还很年幼。
我的故乡在四川大巴山区的尾部,我家就住在半山腰上。故乡有个很响亮的名号,叫作“朱德故里”。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这个名号也并没能改变故乡贫穷落后的面貌。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很少下雪,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最多稀稀拉拉有几点白从天空飘落下来,父亲说那是雪,我便挥舞着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抓,但是总是徒劳,最后手倒莫名其妙的暖和了。
从我记事开始,便记得父亲只有过年的时候在家,年一过完,便要匆匆出门打工,养活一家子人。所以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似乎总是在盼过年,盼啊盼,终于盼到腊月,便会天天数着日子等父亲回来,而年过完了,父亲出了门,我便又继续盼下一个新年了。
可能是常年不在家的原因,父亲很宠溺我,而有父亲在家的日子,就显得格外幸福了,虽然那时候我大概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幸福。而在所有关于过年的记忆中,下大雪那年又是所有新年中最鲜活的。回头想想,那大概是我记忆的开始,再之前的事情,我便没有任何记忆了。
那年的雪下了很大,是我直到现在见过的最大的雪。我零零碎碎的记忆中满是皑皑白雪,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房子是白的,就连院子里青翠翠的柏树也是白的。我总算能够稳稳地抓住一大把雪,虽然手被冻得几近麻木,但是那是的幸福感让我在此后的二十多个冬天里无比怀念。
父亲也很高兴。那时候他在北京,雪定然是见过的,但是他还是很开心的陪我玩雪,还在院子里堆了好大的雪人。那年的大雪下了好多天,而那雪人也在院子里立了好多天,而后又在我心里立到了现在。
后来,故乡再没有见过大雪,关于过年的记忆也再也没有那么鲜活过。再后来,因为工地上赶工期,父亲过年也很少回家。我便再也不盼过年了,甚至,我反而害怕起过年来。父亲没回家的年,总显得冷清而无味。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心中对于父亲总是有些怨念的。
当我已经对过年没有任何期盼的时候,我也离开了家,从此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都是冰冷冷的冬天。而在这许多冰冷冷的冬天之后我突然很心疼父亲:在这么多的岁月里,父亲关于家乡的记忆,是不是也只有冰冷冷的冬天呢?也许父亲从来没有想过不在家过年,或者,他更想天天都能呆在家里,但是生活推着他向前,他难以,也不能够停下来。
而就在前两天,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从五米多高的架上摔下来。所幸只是伤了肩胛骨和牙齿,别无大碍。而我却突然感觉出对父亲的莫大愧疚来,为了这个家,为了用他最大的努力给我尽量创造一些好一点的条件,父亲年近半百,却依旧没日没夜的在工地上熬,而我,在他受伤住院的时候也只能通过电话问候一声。生活推着他向前,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亲会老去,一直都觉得父亲那并不魁梧的身躯里充满了力量。而这次事故,让我恍然醒悟过来:我在长大,父亲也在变老。
我知道,我心中巍巍站立了二十余年的雪人,在慢慢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