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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楼梦》之焦大:他究竟揭发了贾府多少内幕?

2018-08-08  本文已影响110人  心草雪月

很多年前,我初读《红楼梦》,读到“焦大醉骂”那一段,觉得就像娱乐记者刚巧碰上了一场揭露八卦、爆料丑闻的好戏,不禁有种变态的快感。

只是,粗看过瘾,细读颇有些不解。按常理说,明明应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何焦大会说反,到底是曹雪芹不小心写错,还是有意为之另有隐情?另外,“爬灰”是什么意思?“养小叔子”的是谁?

那时我还不擅用“度娘”,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反复斟酌原著,加上翻查红学著作。这不查不要紧,一深究下去,才越发觉得《红楼梦》微妙处也有大天地,果然“字字有文章,句句皆学问”。前八十回焦大只出现了一次,却让人过目难忘。这个着墨不过千把字、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居然也隐藏了不少耐人玩味的故事。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焦大正式出场前,贾珍的妻子尤氏交代了他的个人简历:“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马溺就是马尿,太爷就是贾府的祖宗——国公爷,焦大是贾府第一代主子的奴仆,年纪应该与太爷的儿媳妇贾母差不多。在第三十九回,贾母说75岁的刘姥姥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由此推算,焦大的年龄应该是70岁上下,也算是古来稀的高龄了。

从尤氏的话里,我们还知道:贾府几代人的富贵繁华,是太爷与忠勇双全的焦大们用性命搏来的,可见,创业之初也是筚路蓝缕、九死一生。当年,焦大宁可自己挨饿、喝马尿,也要将食物与水奉予太爷,生死之间,忠诚信义做到了极致。可以说,没有焦大患难中的舍命相救,何来太爷的安好无恙,又何来贾府后人的荣华!

可是这样一位劳苦功高的恩仆,贾家后人是如何对待他的?

贾府小厮众多,送凤姐时台阶上就站了好些,可是大总管赖二偏偏派焦大这个年事已高的功臣晚上出去干活,实属不公。后来焦大醉酒大骂,“众小厮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当年他宁可自己喝马尿,把救命的半碗水让给了太爷,而今他的嘴却被马粪填满了。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莫此为甚。

焦大因为醉骂被责罚,那么他究竟骂了什么?为何会“唬得小厮们魂飞魄散”,非得堵住他的嘴不可?

从他骂的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因为是管家赖二给他安排的工作,起初他的骂主要针对赖二,气他不公道、欺软怕硬。

随后“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于是形势发生变化,枪口对准了贾蓉——“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里焦大正话反说,是曹公有意为之,以描述他逼肖的醉态,因神志不清产生口误,才将红白颠倒,况且焦大是行伍出身,这样血腥粗鄙的语言与他的身份十分贴合。

接下来,因为焦大骂了主子,“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矛盾升级激化,焦大将火力集中到了不在场的贾珍身上,顺带还骂了王熙凤——“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何为“爬灰”?

“爬灰”又作“扒灰”,清人王有光所著《吴下谚联》里写:过去有座庙香火很旺,附近住户常偷跑去扒取香炉中锡箔纸钱的灰,从中淘出锡来卖钱,扒灰为的是偷锡,后来被用来隐指“偷媳”,即公公与媳妇的不正当关系,属丧尽天良的不耻行为。焦大嘴里的“爬灰”暗指贾珍和秦可卿两人私通,这一笔也为后续秦可卿之死做了铺垫。

“养小叔子”说的当是王熙凤与某某的混乱关系(王熙凤与贾瑞、尤氏与贾瑞、秦可卿与贾蔷,实在不确定是哪一对)。面对焦大无所顾忌的骂辞,平日里威风八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姐只得“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可见她心虚,由此看来焦大所骂不假。被牵扯的一干人等对焦大的指责心知肚明,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惶恐,避之不及。

谁料,就在这尴尬的节骨眼上,呆萌的宝玉不明就里,问凤姐何为“爬灰”,这分明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惹得素日里对宝玉温和有加的凤姐反应激烈,“赶忙立眉嗔目断喝”,并以告诉王夫人为威胁,直到宝玉示弱央求,凤姐这才恢复往日的态度。

焦大的这番话,让我们明白,贾府表面上富丽堂皇,其实藏污纳垢,有太多见不得人的肮脏事。这也正应了六十六回柳湘莲说的:“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焦大万分愤懑的,固然是如今主子们对自己不公正的待遇;然而,这些后人的不争气、一代不如一代,才是他忧心如焚的根源。当年太爷戎马半生挣下这偌大的家业,后世不肖子孙非但不能创业,而且不能守成,只是一味享乐,醉生梦死毫不自知,忘记了祖宗创业的艰辛,看来家业倾颓是迟早的事,所以他悲诉:“我要到祠堂哭太爷去”……

一个“哭”字,何其哀痛,何其凄寒。个中无奈,何人能解?

怀着满腔的愤慨和无奈,焦大唯有终日醉酒与骂人,以宣泄心中的苦闷。只是,身醉的人心中明镜一般清亮,而那些清醒的人却颓堕淫逸,执迷于黄粱一梦。

前两年网上流传一句话,改编自林语堂《一夕话》中的言论,很值得寻味:“在中国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 本身是最底阶层, 利益每天都在被剥削损害,却具有维护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这在动物世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都几乎不可能。”

这话和俗语“皇帝不急太监急”一个意思,明明是奴仆的命,却操着主子的心,焦大就是典型代表,他就像朝廷中那些忠肝义胆的谏臣,虽然破口大骂,心中却是一片赤诚。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

可惜,屈原不幸遇上昏庸的楚怀王,正如焦大不幸遇上了忘恩负义的“畜牲”们。

此处脂砚斋批注:“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而焦大的心境也正应了他的名字 “焦大”,反过来不就是“大焦”吗——他为贾府的前途命运而焦急万分啊!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第二回中,古董商人冷子兴对贾府的一番品评:“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话语内容竟与焦大的忧虑如出一辙。

只是冷子兴毕竟是外人,他的评论凭的是一双冷眼,杂糅着嘲讽,而焦大的担心全靠一副热肠,饱含了血泪。

得焦大这样刚正的忠仆,是贾府几辈子修来的福,可惜这群数典忘祖的子孙得福不消,于是,贾府败落也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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