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旅
有什么声音传过来了,阵阵的冷风吹起一列鸟群从站台边檐飞出,在空中打了个回旋就翩然而去。铿铿铿的声音使纪尘回过头,白茫茫的四周,一辆火车正缓缓进站,雪落得纷纷洒洒,车身覆了一层薄雪。纪尘突然开始挪动脚步,紧望着车窗,好像在找谁,他急走了一阵,不经意暼见车身的落雪正缓缓地融化,流下一道道细细的水痕,他停下来盯着水痕出了神,旅客们从他的身边匆匆离去,诺大的车站只剩下他一人。他才想起,没有人回来。
林烟十三岁时转到了纪尘的学校,老师介绍时,她穿一条浅蓝的裙子,衣肩上缀着两个蝴蝶结,双臂垂在身侧,面容清冷的站在讲台边上。纪尘第一眼只看见了那两只蝴蝶结,眼前一片浅蓝。老师安排林烟坐在了纪尘旁边,他这才看清林烟的眼睛,大大的蓄着一汪水,清亮亮的,细密的发丝扎起的马尾,在放学前的阳光下闪着光泽。
纪尘说我是纪尘,林烟说我是林烟。
十八岁,他们高中毕业,这几年里,他们一起读书玩耍,一同经历懵懂,时时畅聊对未来的期许。纪尘喜欢数学,他说宇宙和哲学都藏匿在数学里面,有一种无可言说的美。林烟喜欢文学,她想做个记者,在新奇而残酷的现场,为人们做出报道,她想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高中毕业的这个假期,他们相约着一起出去旅行。林烟喜欢坐火车,她喜欢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看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峦,如何柔软饱满地缀着树木的葱绿;远眺一些银光粼粼的湖海,水面就像一把尖刀的利刃,锋利的划开广袤的土地;还能观察人们在旅途中的样子,说着笑着、坐着倚着、拎包疾走的、或是郁郁寡欢的;一路上摇摇晃晃的颠簸,晃着晃着就到了目的地。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南方的小城。
下车时已是夜幕四合,纪尘拖着两人的行李和林烟缓缓走在去旅馆的路上,车站离旅馆不远。一路上行人寥寥,偶尔会有一辆骑单车的人错身而过,街边的店铺大都已经关门,只剩下几个属于夜晚的营生,还稀稀落落的闪着霓虹。两旁的路灯也没有那么明亮,幽幽的散着昏黄的光,走到灯下,脚下便扯出两条长长的人影。转过两个弯就到了一条铺着卵石的路面,已经能看见前方围着的一圈栅栏,栅栏中间开着一扇高高的弧形木门,再几步,旅馆就到了。
纪尘和林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从北到南,所以很珍惜时光。他们夜半出发,为了爬上山顶看东方吐出的第一缕晨光,当蛋黄般初生的太阳慢慢升起时,纪尘仰脸沉浸在洒洒的初晖中,有些激动。他们也去广阔的湖畔前等待日落,看那漫天的彩云不断的变幻,只为在沉落前肆意的挥霍色彩。那时候的寸寸光阴生动的让人心醉,林烟看看远方的天,再看看身旁的纪尘,真想披上那层夕阳和纪尘去世界的尽头流浪。
白天,他们牵手走在街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应陌生人的笑脸,听小贩们纷杂的吆喝;或者坐在路边看远远近近的繁盛树木,看翠竹灌木掩映的灰瓦白墙,也看电线上惬意欢跳的小鸟。夜晚,他们坐在小小的酒馆里,听台上的男孩弹着吉他唱着歌;或是躺在旅馆的草坪上看星星,有时默默无语,有时争相着说话,还不时地哈哈大笑,热切的讨论着一路的见闻。时间过的飞快,旅程已逐渐接近末尾。
旅程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雨,不大,细细密密的飘散着,草木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湿润润的空气钻入人们的每一个毛孔。纪尘和林烟坐车到了郊外,在小城的西南方向,一路上经过不少农舍,灰蒙蒙的在雨雾里站成一片,倒是大片的田野还是漫天的绿,在风雨里摇曳如烟。
车停在了一座山脚下,林烟向上望去,山不高,不到两千米。山石夹缝间树木繁密,只有一条幽静窄小的阶梯曲折向上,纪尘和林烟慢慢登着阶梯,每走一段就有长的过于茂盛的大树枝条伸展出来,挡住他们的道路,用手轻轻拂开,闻得到雨水浸润后青涩的草木香气。粗壮的树根处零乱的生长着些野花,这里一簇,那里一团,红红紫紫静静的开着。有时林烟会让纪尘给她拍照,她与树与花站在一起浅浅的笑着,像一幅画一样映在纪尘的眼里,还有那似断不断的细雨,也淅沥沥的流进纪尘的心里,潮湿,悸动。
快到山顶时,雨渐渐小了,没一会儿竟停了,阳光霎时间就从林间的缝隙处迸射出来,还带着五彩缤纷的光影,远眺是苍翠重叠的山林,近处听得到潺潺流动的溪水,天空被描了几笔淡墨,正在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干净。这一切仿佛在欢迎他们的到来,林烟高兴极了,一转身忽地搂住了纪尘的脖子跳起来。
她说:纪尘,大自然太美了,未来一定还会遇见更多美丽的地方!纪尘看见阳光跳跃在林烟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耀出光芒,青春的光彩和欢笑把那一片山林都感染的灵动起来。过了许久,似乎还有回音荡向远方。
假期过后,林烟去了法国,纪尘留在了北京。他说,我等你回来。
大学的这四年,纪尘经常给林烟写信,每一封都长长的,他说和林烟隔了几千公里,信长一些厚一些才能承载这么远的距离。纪尘除了学习,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工,为了给林烟打国际电话,也为了积攒一些经验,将来能快一些给林烟好的生活。
林烟的这几年,除了抓紧时间学习,常常会和同学四处旅行,她去了很多城市,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为纪尘拍下许多照片,通电话时和他说当时的见闻,也会给纪尘回长长的信,她觉得纪尘不在身边,她有太多的话想和他说。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隔了这么久的时间,纪尘和林烟却很少说起未来,他们都相信未来会一直在那,等着他们一起到达。大学最后一学期,纪尘去法国找林烟,林烟说她找到了一份很难得的实习工作,想过一段时间再考虑回国的事。纪尘说:好,那我在这陪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纪尘永远也忘不了林烟在法国见到他第一眼的那种惊喜的表情,那是一种仿佛看见了全世界的表情,那样的喜悦让纪尘觉得时间和空间在爱的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看见未来还在原地。
在法国时,他们驱车去看卢瓦尔河谷的城堡,在人来人往的圣母院广场前喂鸽子,或者依偎着在高大的梧桐树下散步,还有和楼下面包店的大胡子师傅问好。他们陪伴着彼此走了很多路,异国的风景和许久未见的情人交织在一起,每一个时刻都能奏出美妙的乐曲,那悦耳的余音在纪尘和林烟的身后不绝如缕。
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窝在新租的房子里。清晨的阳光穿透白色的纱帘,暖暖的光温柔的倾洒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花瓶里的百合迎着光线弥漫出幽幽的香气。纪尘做早餐,林烟就在白底碎花的桌布上摆好餐具,往洁净的杯子里倒水,他们吃着食物,随意的说话,轻轻的笑着。有时纪尘会画画,画林烟睡觉的样子、喝水的样子、还有假装生气的样子,那么多模样的林烟围在纪尘身边,纪尘的心充盈着满足的快乐,在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全是幸福。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于短暂,不久后林烟开始实习,她早晨天色微亮就出门,晚上迎着星光回家。纪尘就一个人在家里写论文或是联系国内的工作,时间一点点过去,在纪尘和林烟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这种空白让纪尘觉得自己逐渐变成了空气。林烟越来越忙,越来越疲惫,对纪尘的笑容也减少了许多,有时半夜纪尘醒来,林烟还在伏案写东西,纪尘心疼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慢慢地,孤寂像一条河,不自觉地就汹涌起来,湍急的流在两人的心间,一不小心就会决堤。
约定的时间到了,林烟说她想留下,国内不一定会有这样好的机会。纪尘说,那我回去等你。林烟说,好。
纪尘走了,林烟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留下的全是纪尘的影子。纪尘画画的样子,做早餐的样子,望着她笑的样子。还有,纪尘的亲吻,纪尘宽厚有力的双手,纪尘目光笃定的侧脸......这么多的纪尘,不断闪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围的林烟喘不过气。纪尘一直是那个被镌刻进林烟生命中的少年。
林烟知道,纪尘不会等她了。
两年之后,林烟去了非洲。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在繁星漫天下的帐篷里,她总会在心里回头看看纪尘,有时看见山上的日出、看见湖畔的日落、听见纪尘对着空谷大喊她的名字。最后,看见临别时,纪尘眼里熄灭的光亮,那么暗,那么决绝。
许多年之后,纪尘站在十八岁的那个车站,空荡荡的,他仿佛看见林烟一个人孤单的在异乡奔波,那么柔弱,倔强。他才明白,年轻的心是多么脆弱,他无法忍受的无端疏离,她疏忽略过的慰藉陪伴,逐渐生出的不安,使一直坚信的未来,走散在青春的终点。
他曾给林烟带去了希望和爱,又将它们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