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高一丝丝
隐入尘烟
尘归尘,土归土;路归路,桥归桥;上帝的归上帝,阎王的归阎王。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命运似乎天注定,想要改天换命实在是难上加难,你若是不信,便到这世上走上一遭,去尝尝那人间疾苦,去看看那人情冷暖,便知这命运为何物,又知那人性为何物。
第一次看到《隐入尘烟》这几个字是在朋友圈里,让我对这影片感兴趣的原因并不是影评有多高,而是因为一份故乡情节。虽然影片拍摄地并非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但是从中依然能嗅到一丝丝家乡的味道。抱着这份情怀,带着一丝好奇,先是看了一些电影片段,之后又完整地看了一遍。说实话,影片算不得有多好,但是,就是因为“不好”,它才显得真实质朴,显得更有人味儿,像文艺片,又像纪录片,平淡无奇地讲述着一个农村穷苦男人和一个身体残疾女人之间的生活。一个穷苦的老男人和一个残疾的女人之间能有什么故事呢,不过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罢了,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又能说些什么呢,只不过有人说了便是好的,怕只怕永远没有人提起。
影片一开始是一个墙洞,也可以说是一扇窗户,这扇窗户不是给人留的,是给那些大牲口留的,所以随着叫喊声响起,一头驴的脑袋从那墙洞里出现了,它那大大的脑袋透过这个小小的墙洞在打量外面的世界,刚才的叫喊声是在叫它吗,当然不是,而是影片的主人公马有铁。兄弟四人,金、银、铜、铁,就属他最便宜,在这个地方,便宜还有种叫法,叫“贱”,因为贱,所以不受人待见,像个廉价的工具,被人想起来了才会用一用,用完了便弃之如敝履,可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影片一开头,先出现驴,后出现人,一人一驴命运如出一辙。
驴是种很有代表性的动物,倔强是它最明显的性格,如果是它不愿意过的坎,就算你怎么打它,它都不会前进一步,宁可挨打也不进一步,所以驴还被人赋予了“倔驴”这样的称号,至于“倔驴”这样的叫法最早是对驴还是对人,我无从考究,但是现实生活中这两个字多用于人,马有铁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像他养的驴一样倔的人。
提到驴,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另一部影片《驴得水》,驴虽非主演,而故事却因它而起。同样的,在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里面,主人公也是投胎为驴在人世间走了一遭。“倔驴”二字,很多时候听上去是在骂人,但是中国人却对这份“倔”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因为“倔”意味的不屈从,意味着不妥协,意味着坚持己见。但令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此倔强的动物,为何就偏偏被人训服,一辈子给人骑,给人拉车,给人驮东西,还要给人犁地,给人拉磨等,等到年老体衰时,还要被杀了吃肉,这份倔性咋就没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呢,为了什么呢?也许它心中尚存善良,尚存希望吧。
马有铁穷,却不是因为他懒,反而他很勤快,都说“勤劳致富”,可是马有铁偏偏很穷,这是为何呢?真是有点现实魔幻主义的味道。马有铁很能干,脱了土坯,立了木,盖了房,除了贵英这个女人的协助,他再无找其他人帮忙,这样的能力,也算得上是个全能的人了,可就是这样的一人偏偏他就富不了。这也许应了那句谚语“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马有铁虽有能力,心却不狠,心不狠便发不了财,只是这一点便成了他致富路上的绊脚石。他拉水和泥时放生了蝌蚪,搬家拆房时驱走了燕子,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放走了驴……他太过善良,因此辛劳半生却也没钱给他的女人贵英买台电视机,还要去别人家的屋檐下伸脖子。
马有铁穷,还苦。曹贵英是他生活下去的希望,哪怕他像驴一样的活着也没有关系,因为还有希望,可是命运却总和他开玩笑,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希望却破灭了,希望灭了,就如同世界里的灯灭了,看不到光明,活着还不如那头驴,死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新的希望,这个苦命人终究不再命苦。而那头驴大概也是这个结果吧。
一个被哥嫂嫌弃,另一个也被哥嫂排斥,两个同被亲人厌弃的苦命人终究走到了一起,相顾无言,只有默默相依。两个人都知己苦,也知对方苦,这样的苦难让他们产生了共情,也是这份共情让他们坚守在一起。从苦难的深坑里跳出来,大概就能有个好的盼头了,没想到的是命运却把他们的困难叠加在了一起。
马有铁,一个已经被村里人遗忘掉的名字,却因为大家需要被再次提及。他有熊猫血,可他的生活不及熊猫的万分之一,他像个被淘汰的旧农具,若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一个有钱的富人想要他的熊猫血,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给呗,就像他和贵英提及的那个傻子所说,麦子被镰刀割,麦子能说什么呢,麦子被磨碾,麦子能说什么呢……麦子什么也说不了,只能受着。马有铁就像那麦子,什么也说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抽血,而那不曾露面的富贵人就像隐在黑暗处的吸血虫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吸着马有铁的血,吸的心安理得。
抽血这一幕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余华的《活着》,那个叫有庆的孩子,才小学五年级,因为县长老婆需要输血,他便成了血源,被抽血抽死了。马有铁如果不自杀,那么他的结局会不会和有庆一样,也会被抽血而死呢?我想是会的,因为上层对底层的压榨永远不会休止。
成了家,自是要搬出来住,搬去哪呢,只有那些村里空闲的破房子。房子虽破也是个窝,拾掇拾掇也还能住,问题是这破房子有了价,他们便没了家。重建之路必不平凡,他们受了苦,也遭了罪,房子还是建了起来,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成了家。
第一次搬家,马有铁拿着那个大红的“喜远路无轻载“囍”字问贵英,“你看,平了没有?”贵英看着墙上的“囍”字说到:“右边高一丝丝,再高一丝丝。”
平了没有,是马有铁对生活的期望,再高一丝丝是曹贵英对生活的期望,这是一种简单而朴实的期望,没有过高的要求,一个希望平,一个只求一丝丝,可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天平从不向他们倾斜,哪怕是一丝丝也不可能。
生活不公,命运不平,一丝丝的期望也达不到,但是他们说不出口,他们只会接受一切不公和困难。贵英死后,马有铁卖了所有粮食,还了所有欠款和人情,然后默默地去世界的另一边陪他的贵英了。他留给世界最有力的一句话是“一码归一码”,糊涂点做人,清醒点做事。他们苦,但他们苦的问心无愧。
马有铁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在影片中很少说话,但是在他和贵英对话的一些画面总是耐人寻味。
贵英在麦田里锄草时不小心铲掉了一棵麦苗,她举着麦苗望向马有铁,马有铁说:“铲掉就铲掉吧,个家有个家的命数,就当给别的麦子当肥料了。”
这是麦子的命数,还是马有铁的命数?马有铁信命,这是麦子的命数,也是他的命数,似乎都是天注定,无法扭转,他只能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就像那棵麦苗要成了其它麦苗的肥料。
可是贵英不信命,她从马有铁的话语中似乎也听出了什么,但是她想改命,她把那棵铲下来的麦苗双重新种进了土里,种下了她的希望。
在另一个画面里,马有铁不小心把一块馍馍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捡起来吃了。贵英埋怨他掉土里就别吃了,馍馍脏了。
马有铁却说 “怕啥呢,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嫌弃土呢吗?” 馍馍不是重点,土也不是重点,馍馍掉土上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嫌弃,两个被社会嫌弃了大半辈子的苦命人走到了一起,就是因为他们互不嫌弃,一块掉在土上的馍馍有什么好嫌弃的呢。因为不会嫌弃,所以才不会抛弃。
驴吃了玉米苗,贵英抱怨驴干了坏事,马有铁起身将驴拉了过来,边走边说:“现在它吃了一个玉米苗,秋天它就少吃一个玉米棒子。”这是马有铁的因果论,他相信种什么样的因就会得什么样的果。可比较令人惋惜的是这个种了大半辈子善果的人却没得一个善果,不由得让人怀疑这因果论是否能成立。
马有铁这个老实的男人唯一一次展现他的脾气是在麦田里,是将情绪发泄在了贵英身上。身体残疾的贵英几次尝试都挑不起一个麦捆,这让马有铁这个老实的男人第一次有了脾气。别人几次抽他血,他都不曾多说一个字,然而这个苦命的女人让他生气了。马有铁的脾气和欢喜其实都来自于这个苦命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是不会发脾气了,当然也不会笑的,他活着像是一个机器,一个让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机器,只有贵英这个女人把他当人,当真正的人来看,人自然是有情感的,有喜就得有怒,他的喜对贵英展现,他的怒也对贵英展现,这是一种信任,是一种依赖,一种由心而生的爱意。
在马有铁选择了自杀之后,电影画面里出现了一种植物——燕麦。燕麦片很多人吃过,但是燕麦却很少有人见过。燕麦生命力强,极易生长,在小麦田里它只能被当杂草除掉。在幼苗时燕麦和小麦相差无异,很难被发现,只有在抽穗之后,才能发现两者之区别,这时候的燕麦就会被当杂草除掉。在电影里的燕麦因为马有铁自杀而慢慢失去了生命的特征,但是随着阳光的升起,那燕麦似乎又活了过来。影片里出现的植物有玉米、小麦、土豆,而在影片快要结束时两粒燕麦填充了整个画面,这两粒燕麦也曾经出现在曹贵英的手里。
影片里采用了不少这样的小故事,一个简单的道具,一句简单的话,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许就是这种简单的故事更容易让人理解,也更容易打动人吧。
无疑,马有铁和曹贵英是苦命人,但是两个苦命人在一起也会有快乐的时光,那些被大部分人忽略掉的幸福与快乐。
马有铁借了鸡蛋,然后用一个开了洞的纸箱子去孵化小鸡。当灯光透过那些破洞照在墙上的时候,星空灯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浪漫的气氛也开始了,马有铁时不时地晃一下灯泡,让那满屋的星光也动起来,贵英在星光的包围下享受那短暂的快乐,希望的种子在膨胀。后来,小鸡破壳了,十个鸡蛋,十个小鸡,无一遗漏,可谓是十全十美。不过导演为了刻意营造这种美丽而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马有铁在开满洞的纸箱子里用灯泡孵化鸡蛋显然是不科学的,毕竟温度很难控制,温度也不好把握。
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守护土坯,在手背上用麦粒制作爱之痕迹,在房顶上过夜……无一不是他们苦难生活中的快乐时光。
只是,不管那电影有多么感人,那爱情有多么伟大,那些画面只能感动了荧幕前的人,就算是在电影院里泪流不止,出了影院依旧得面对现实,人可以被感动,但不一定会行动。正如我开头所讲,你要到这世上去走上一遭,去尝尝那人间疾苦,去看看那人情冷暖,便知这命运为何物,又知那人性为何物。电影可以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世界,感动你我,但是这仅仅是感动,而不是改变,如若不然,这世界又何来那么多困难,又何来感动一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