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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山雪

2020-03-01  本文已影响0人  晴怀侠

千禧年之后我混得不错,但依旧没有和同龄人一样在纸醉金迷里发福,在虚拟世界里似乎活出了价值。

有个朋友是税务局长的儿子,和我去爬山的时候烧了一柱888的高香,我看着他拿着香爬上寺庙888级楼梯的时候,意识到我不管继续待在哪里,就会像这柱高香一样,不是烧完,不是烧着,是空余坟头青烟。

我不是哪个局长的儿子,我也没有儿子,不信神佛,不烧高香,也拿不出来888大洋。时间还有的是,所以开始旅行,并不是旅游。

我在飞机上又看了一遍《Alemie》,目的地是莫斯科,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他答应带我去看雪山。

飞机落地,八月艳阳天,依然有些冷。

我吹着口哨,把风衣甩在肩膀上,朋友带我去了他家,我们俩喝了两杯,在院子里抽烟,他说在这里你不用禁忌,天太冷,多喝点反而对身体好。

我连喝七天,躺在大街上呓语,夜色温柔,人间天堂。

次日启程,目的地在北极圈内,西伯利亚中部最大的城市,有红色的河,永远在下雪,一切都被冰冻住,人们只剩下睡眠。

一路只剩下冻土和草原,北部是叶尼塞湾,这里被工业污染严重,很多人死于呼吸道疾病。天压抑着,只下着冻雨,下不出来雪。

我裹紧了衣服缩在后排,他说这里有一个生意上见过面的朋友,但腕很大,不是什么人都见。但在交谈中他发现那个人对中国人异常友好,他已经先前联系过,去了可以住在那人家里,这样就不用在一堆破铜烂铁里找一个安身之所。

我们在一个傍晚到达,这里终年不见天日,没有夕阳。

他说的那个朋友的“家”,放在中国应该叫做“宅邸”,我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会有正规的庄园式住宅建筑。

主人亲自出来迎接,我俩都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不过片刻后我们发现整个住宅就只有他一个人。

饭菜已经准备好,非常精致,说实话我并不是非常懂西方的礼仪,正觉尴尬时主人用中文和我说:“随意就好。”

朋友和他用俄语说了些什么,之后开始吃饭,我才发现餐桌上准备的都是中餐,甚至还有北京烤鸭。

主人开始用中文和我谈话,我说的很慢,生怕他听不懂,能用英语讲的就用了英语,却没想到他不仅懂,而且非常熟练,应该是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

桌子很长,我们两人坐的较远,餐后朋友因一路开车过于劳累,先去休息了,主人邀请我去书房喝两杯。我欣然应允,心里却仍怕尴尬,我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为人如何,我们两人应该找些什么共同语言。

他的穿着十分考究,看起来甚至比我还年轻,不知道是不是男性不显老,而西装又衬身材的原因,我此时开始难过于我套着的这件羽绒服,因一路交通住宿不便,已经三天没洗。

他帮我拿下衣服,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我浪子永不回头已二十余载,还从未如此拘束过。

我们在书房正中坐下,他开始和我用中文交谈,递给我一些度数较低的调和酒,屋中有正在播放的音乐,是黑胶唱片,我平时也爱收集这些,但明显没有他的收藏多。

我这才站起来环视这个屋子,于是我意识到,我收藏的只能叫物品,而他收藏的是岁月。墙上甚至挂着一套中国学校的蓝白校服。

我过去看,但并没有用手碰,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说:“你上过高中吗?”

我讪笑:“没有。”

他看我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就给我介绍了一些他的藏品,最后我们又回到了正中的位置,我才想起来没有自我介绍,我摘下手套伸出右手,他也摘下手套,我们两只手握在一起,两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他的右手背上有和我同样的纹身。

伊万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同样回视,我们两人急促地坐下,把手背放在一起对比,直到每一条线都重叠,我才断言:“这两个图案不是完全一样。”

我们因此拉近了不少距离,我开始谈论我的旅行,伊万端着一杯茶,微笑着听我说,我很乐意和他讲话,因为他温柔也安静,作为倾听者时让你乐于讲述,作为讲述者时又让你乐于倾听。

我去过的不少地方他也去过,于是我们的谈话弯弯绕绕,又回到了那套校服,是江城某高中的,他和我说那个高中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正好前段时间在江城待过,拍了不少照片,于是拿出影集,伊万看着每一张照片,我们几乎完全相似的两只布满纹身的手靠在一起,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幻。

我和伊万讲述每一件我觉得有趣的,讽刺的,感动的,发生在那个盘踞他记忆里一角、实际上却已过去十余年的城市里的故事。

伊万此时只做一个倾听者,他好像面对如此丰富的今夕已经无所适从,他也已经发现一些晦涩的东西融入不进朝气蓬勃的当下。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梦的无意义探讨结束在十点半,他准时送我到了客卧门口,我的朋友正在隔壁呼呼大睡。

我躺在床上,外面是不夜的工业区,看过去并没有什么灯火通明的繁华景象,八月已经是这里温度较高的时间段,可夜晚仍只有十度上下。

凌晨我们驾着伊万的越野车出发,目的地在四百多公里外的雪山。

人烟越来越稀少,这一路再往前走就连加油站都没有了,伊万把车停在一个汽修间门口,去里面换了一辆皮卡,老板同他很熟,两人麻利地往拖斗里装上了两桶汽油。我灌了一口汽水,坐进了驾驶位,一路飞驰。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伊万说这里的人四十五岁就可以退休,这是给他们在这片流放地卖命的补偿。

这里一年中有二百八十天都是极寒,一百六十多天是暴风雪。

我以为他住在这里是为了看雪,可他说他只有每年七月和八月会住在这里,且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雪。

我想象着一匹本该在西伯利亚雪原上奔跑的孤狼四处躲藏于最暖和的地方。

是雪山。

迎面的是无数座雪山。

只有这里的太阳光是白色的,能被称为圣光,从雪中滤下,车停在山脚,我们徒步前进,这里没有路。

约莫走了一个多小时,在我以为伊万也迷路了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个影视剧中猎人小屋一般的建筑,它在反光。

走进了才看清楚,那房子被玻璃围住,但有一些已经破碎,看起来既没有修缮也很久无人居住了。

朋友拿着相机照了约有千百来张,他说这是暮年时回忆起一生中最该盛放的景象。

这里有储备粮,有炭火,有棉被,还有些考究的家具,足以让我们凑合一晚,我想着这里或许能看见极光,但伊万说看不见,只有星星,如果十二月来,还可以看雪崩。

我以为这又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的坍塌说辞,他却指着前面的山说,雪摞起来,对着那里大喊一声——

我才相信这是真的坍塌。

回去后我在伊万家住了一周有余,最后因为朋友还要工作才不得不同他道别,伊万又把我们送到了门口。

路上我回忆着一切,思考该如何给他叙述的平淡半生加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尾,直到我翻看照片时才发现影集落在了伊万家,但背包里多了一本更老旧、更沉重的影集。

我依旧缩在后排,借着星光翻开了第一页,我知道这是伊万拍摄的。

他并没有说赠与我,也许只是和我的遗忘在交换。

我想着一切都该结束在一片星空下,因为遗忘也被遗忘,已经没有人再能交换。

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作者简介:周知,写作是为了记录,记录这些年遇见过的那些人、那些事。用半虚构的文字提醒以后的自己:他们曾经来过。巨石上的每一颗粒,唯有对西西弗斯才形成一个世界。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所以加缪告诉我们,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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