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背影
我离她越远,心就越空得厉害。忍不住转头,只看到她的背影,像一棵垂老而孤独的树,又掉落了一片枯叶。风在耳边疾驰,她的背影也越来越远,终是消失不见。
又回村庄,短暂停留后,又一次离开。
每一次走近她,眼中便荡漾出一湾泉水,雀跃着,涌动着,淌成一条河。踏着密密麻麻的水藻溯游而上,不自觉回到时间深处。散落在记忆中的碎片,会一点点拼接起来,拼接出一个富有的童年,拼接出一个茂盛的村庄。
郎骑竹马,我们骑的是“木马”。不过是一根根平平无奇的木头,有可能被当成柴火烧饭,有可能被当成威吓牛羊的工具,有可能被当成栅栏,却也能衍生出一段竹马之谊。少年人儿骑着“马儿”,跟着风儿跑。风里有满坡杏花皆作雨,有海红果羞红的脸,有一年四季翻滚的泉眼,有回荡在沟渠,听不懂却听不厌的山曲。
可是,风里没有汽车,没有高楼,没有冰箱,没有空调,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小卖部。外面世界如何繁华热闹,我们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坐在装满秸秆的马车上,挨着粮食的香气,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在不大平整的土路上来回颠簸,也许屁股会不舒服,但很“拉风”,也不失潇洒。抹了一遍又一遍的老屋,常常会下小雨,雨点敲击饭盆的噼里啪啦声,不那么美妙,也没那么讨厌。没有花花绿绿的雪糕没关系,绞一桶井水上来,冰镇西瓜一样甜。冰镇毛杏也不是没吃过,吃法奇怪了一点而已。夏天树荫下乘凉,冬天火炉边取暖。空调是什么?不知道,也不重要。
听说有一种叫“大大”的泡泡糖,泡泡可以吹的很大很大。可是小卖部很远很远,步行要十几里山路。十几里算什么?就是为了一个肥皂泡泡,也能迈出腿、不怕累。一路走走停停,女孩摘一朵野花别在头上,男孩踢脚下的小石子,枯燥的山路好像也没那么长。
小卖部的橱窗里,有小孩子的梦。大大泡泡糖含在嘴里了,舍不得嚼,甜味便没那么快消失。一个个泡泡吹起来了,“叭”一下,炸开一个物质贫瘠却依然快乐的小时候。
城市是什么样子?城市里的孩子每天做什么?回答我们的,是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庄稼,还有一坡一坡摇曳着的野草花,以及咯吱咯吱作响的辘轳。
大人们到过城市。他们说,城市里的马路,平整得没有一点点坎坷;城市里的公交车,不像班车一样招手即停;城市里的饭馆,藏了许多海味山珍。他们还说,城市里的人,穿的时髦,打扮的好看,说话好听,走路也不一样。他们说的城市仿佛在天上,天上什么都有,通身光鲜亮丽,只是没有生长庄稼的泥土。而我们的村庄在地下,泥土沾满了脚底板,裤腿上有揩不完的灰尘,脑袋里的思想也是从泥土中提炼而来。
按照他们的描述,看过了城市的风景,他们该是厌离了村庄的。然而,就在绘声绘色讲述的当口,他们已经套好了车,没等说完便急匆匆赶着车收秋去了。留下两道车辙,深陷在荡起的尘土里。
那是村庄的青年时代。外面的世界精彩他的精彩,小小的村庄亦有自己的存续方式。尽管那种方式单调而辛苦,流汗也流泪,但每一年的春种秋收、每一载的春华秋实,都那样朴素而厚重,踏实而有力。日子就在太阳底下,人们都在土地之上。头脸晒得黑黢黢,脑子始终透亮着。
青年时代,总是生机勃勃的。灶台上升起的炊烟,也是有滋味的。从前沟到后沟,一家和一家的滋味有所不同,但走势却出奇一致,都是向上的,奔腾的。
因为充满了生气,蚊虫也多的不得了。屋檐下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蛾子飞来了,蚊子也嗡嗡嗡乱叫,蜘蛛还抽空在灯下结了一张网。静夜蛙声一片,蚊虫都出来活动,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蒙头酣睡,任他月下狂欢,任他奏乐到天明。
日子看似粗糙地过着,也不修边幅,也没有阳春白雪,更没有灯红酒绿,但根与魂都已深深扎在泥土里,生长的力量催动着思想和行为,壮大成一棵挺拔的大树。
人们拿出压在箱底的发皱了的钱,送孩子们上学堂。上一代人的遗憾,不能再转移给下一代人。必须把希望和远方指给孩子们,让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知识的光芒,让他们脚下的泥土不再是沉重的牵绊,让他们不囿于这座小村庄,做自由自在的鸟儿。这种共识,让不为人知的村庄得到一种升华,得到一种安慰。
这是我自年少的记忆中折返,滤掉了沉沙后,所能看到的村庄的正脸。那张脸,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有一天,自由自在的鸟儿真的飞走了。年轻的身体,连带着鲜活的想法,随着喷薄的日出,都飞出了村庄。
我也远走,只是偶尔回望。孩童时期的那棵大树,浓稠的汁液仿佛被抽干,那蠢蠢欲动的青春的气息不复存在,似垂垂翁媪,快要随夕阳坠落山谷。
哪里还有折柳吹哨的少年,少年都成了过客。哪里还有呼喝高歌的唱曲儿人,会唱的都老了。哪里还有金灿灿的果子,花圃果园被杂草盖得看不见了。哪里还有扑棱着花翅的蝶,蛹里的肉身不知去向,只留了一具空壳。
我找不到她的心了。她的心,曾是我安睡的枕头,曾是我快乐的源头,曾是我的初心。我的心被揪得无法动弹,被一句空荡荡的“无能为力”打败。
我终于看不清她的脸,或许是我已离得太远。我触不到她的身体,只能捕捉到一点她的背影。在那一点点空洞的影像里,我又听到了风过拔节的声音,听到了花和叶碰撞,听到了泉水绕沟渠。可惜,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虚空,如同一缕游丝,吊着最后一声叹息。
又一片叶子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