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一起走过的四季花事
环顾四周亲友,身后处处是年事已高的父母亲。此刻的爱,变成了与时间悄无声息的赛跑。然而,“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领会”,我们真了解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梦想、他们深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愿直视的心愿和真切需要吗?龙应台女士《天长地久》深深打动我的一段话是,当她面对已经完全失语失智的母亲,苦苦自问:为什么我把自己从“母亲”那个格子里解放了出来,却没有解放你?为什么我愿意给我的女朋友们那么多真切的关心,和她们挥霍星月游荡的时间,却总是看不见我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渐渐白,身体渐渐弱,脚步渐渐迟,一句抱怨也没有地看着我匆忙的背影?为什么我就是没想到要把你这个女人看作一个也渴望看电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电话说“闷”的女朋友?
我的身边女友,多是父亲早已过世留下一生劳苦、忍辱负重的老母亲,特别欣慰地看见,女友们用各自爱的方式竭力向年迈的母亲补偿着作为“女朋友”那特别的爱。惠,在母亲70多岁生日时带着母亲去影楼照了一套艺术照,让母亲穿上了她梦寐已久的婚纱,和母亲一起走进卡拉OK厅,只有小学文化、喜爱音乐的母亲唱K后激动得手写了四页感想;培,带着93岁高龄的母亲走进年轻人大爱的“阿勒泰角落书吧”,一杯奶茶、一块松饼,一起给远方的孙女寄一张祝福贺卡,如女朋友般一起度过一段惬意时光;红,图文并茂编印上下两册美辑送给90多岁高龄母亲一份厚重“情书”,《母亲的意义——献给有琦》;而忙碌非凡的平,近几年几乎把所有假期用在飞回母亲的城市里,天天推着老母亲遍览城中所有她喜爱的花市,而平的妹妹更是把全部时间和精力用于陪伴母亲,带着老母亲去了日本韩国、登上泰山黄山,抵达“海角天涯”,不停在旅行在美拍……
母亲们的这一代,多是儿女众多,多是在战争、饥饿、贫穷、颠沛流离的废墟中一路跋涉走来,艰辛生活让她们早已淹没了作为女性对于美所特有的强烈而本能的诸多渴望,对于爱那份特有的柔软呵护需要,以及对自己内心的真切关注,她们是被历史碾碎过身心的一代。即使现在富裕了,儿女早已成家立业,她们有条件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你问问那些老母亲有什么心愿时,回答你的基本都是“我没啥需要只要儿孙们好我就好了”。作为儿女,你只有用同理心去细细体会、用长久陪伴去静静采撷,才可能“打捞”一两个她们都不自知却真实还存在的需要来。
两年前因为脑梗偏瘫常常失忆的母亲,每当看见一件心仪的毛衣都会忍不住念叨:“小时候,我可喜欢穿毛衣了买不起啊,自己纺花用粗粗的筷子织,可一件也没织成……”这两年,亲人们给母亲买了十多件毛衣,薄的、厚的,不同款式、各种花色和质地,除了寒冷的冬季外出时分,都让母亲穿着她喜爱的舒暖毛衣……母亲对生活美的渴望,明显表现在对鲜花的偏爱上。当我为她的窗台上的花儿浇水时,她都会由衷赞叹,鼓励我对花儿的呵护:“你看,花儿对你笑呢”。近两年陪伴母亲的时光里,特别难忘地是,和她一起走过的四季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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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后的白百合
阿勒泰这两年的春雨多,克兰河格外欢腾。春末后清晨一大雨里,突然接到友人信息:“给老母亲留了一束百合花来取好吗? 我马上去外地”。行过风雨中寂静空灵的五百里风情街,抱着香气四溢的一大束白百合,想起在南方海边每周末都会到家附近的花店去选购白兰、绿桔梗的小日子,瞬间如“岸上的鱼”重新回到水中迅速找到那个自由鲜活的生命状态来。回家将百合分插在一大一小两个花瓶里,放在母亲面前,母亲难掩欢喜,仔细端详,不由唱起《圣经》雅歌书那段“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赞美诗来,连续多日,望着素洁的白百合,母亲都会一遍遍赞叹:“这百合花太漂亮了”,然后一首接一首的唱诗赞美。
有鲜花陪伴的时光,再苍白无力的日子都能找到芬芳欢沁时分,女友们,你们说是不是?
盛夏里的红玫瑰
母亲生辰在盛夏,连续十多年,每当此时都会回到她的身边为她庆生。尤其近几年,不仅儿孙,连母亲数十年鲜少联络远在故乡洛阳的弟弟们、侄子外甥们,会在她生日前千里迢迢、浩浩荡荡赶到她的身边,“只为给她过个生日”。今年也不例外,儿孙亲人从天南海北、全国各地八个城市赶来,上到母亲70多岁的弟弟、下到四岁的重孙四代人齐聚阿勒泰,为母亲献花、献辞、献诗、献歌、献舞,最惊艳的是那从万里之外南方海边遥遥寄来的66朵红玫瑰,这可能也是母亲一生中收到红玫瑰最多的一次,它似乎汇集和浓缩了所有人的爱与敬重,将母亲紧紧环绕。一生几乎经历了一个女人所有苦难的母亲,那一刻,是否因这束红玫瑰的隆重而惊艳地绽放格外安慰?
深秋里的勿忘我
熟悉母亲的人都知道她特亲而偏爱的人是他的三侄儿。近两年当母亲情绪低落时,常常连线视频在洛阳的侄儿。看着视频中的侄儿,母亲会露出格外欢喜的笑容,那些沉睡了快七八十年的往事在母亲口中一次次鲜活起来,从她深爱的父亲、哥哥,到一件件童年轶事,到愿去洛阳赏牡丹,一遍又一遍,百说不厌,侄儿似乎寄托着她对离家近70年故乡全部的爱与思念。深秋侄儿特从洛阳赶来陪母亲过中秋,这也是我离开故乡30多年后陪伴母亲度过的第一个中秋节,深深体味了何为“月是故乡明”的温暖和安宁。侄儿临行前,特为母亲买了一束淡紫色“勿忘我”放在母亲的床头边。“勿忘我”送走秋、送走冬、走进了春,母亲一直不舍换去,常常望着干花儿默默无语。
寒冬里的蟹爪兰
母亲屋内有盆蟹爪兰因生长过高遮挡窗外光线且造型纷杂,被弃置于阳台一角数月,甚少打理准备丢弃。然而,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突然怒放开来,生机勃勃、娇艳欲滴,那一刻不由敬畏生命的顽强可贵。是啊,每一个生命都有属于它绽放的舞台、都应郑重对待,怎能轻言放弃?蟹爪兰犹如母亲这一代女性,她们走过的路,满目烟尘干涸,却用爱与坚忍将苦难融化,将大地承载,带着一次次永不放弃的“怒放”给了儿女天大地大、气象万千的一座教室,上生命的课。
寒冬里的闲暇时光,母亲连续多日望着怒放的蟹爪兰欢喜不已,正品、侧端、近赏、远观,赞不绝口,盈笑连连,那次第,怎一个爱字了得?再一次确悟,女性与花定有千千结。一束合宜的花儿,将会打开芳心和笑颜,无论她是85还是25,无论她风云职场还是久卧病榻,无论她在纽约还是阿勒泰……上帝爱她,借寄以花儿。
关于母亲的四季花事,缀满爱、缀满“温情与敬意”。深知这是我走出半生、庆幸能一次次回来追故乡必修的人生成长功课。这是“人与人,代与代之间的初心凝视,这门个人的功课范围之大、涵养之深、体悟之艰、实践之难,比正义的争执要诚实得多,重大得多。”
你说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我说走出半生,此刻陪伴,就是天久地长。
往回看不论锦衣华服还是简居素食,未来如何宽阔大道、豁然开朗,仍是“幽微不定”。拨开此间重重云雾,唯一确据地是此时此刻,母亲在旁,安好,便是最美晴天。如女朋友拉起她柔绵的手,去咖啡馆一起品茶、赏花、晒太阳。
任山高水长,任物换星移。
2019年7月26日于阿勒泰五百里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