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嫦娥奔月(1)裁缝店的女儿
当那个女人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的时候,我从《包法利夫人》的小说中抬起头来。那是我长到19岁以来第一次感受气场的压力,似一股热浪要把人灼伤。
那个女人身着一身红色的旗袍,看上去像是倔强地从墙角开出的野蔷薇,静静的,就像一只翩翩欲舞的红色蝴蝶,充满了旧时代与新时代交融的气质,甜美又邪恶。
这是你女儿?她对我母亲说。
母亲点点头,转而问她,今天要做什么样的款式?
她把一包青花瓷白底的丝绸摆到工作台上,享受着母亲的啧啧称赞:这样的料子,在这个小城绝对买不到。
托人从上海买的,你可仔细点儿。
是是是。母亲的卑微从泥土中长出来。
她扭动着腰肢走了,风摆杨柳,像电影里走出来的明星。这气韵,绝对不是小城里的女子能拥有的。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在读《红楼梦》。她在镜子里摇摆着身子,突然看到了我在看她,转头问我母亲,你女儿还在上学吗?
在读师范呢?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瞧这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纯得很,不像有些女生,小小年纪就满腹心机,脏得不行。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我所在的学校是省重点师范学校,经常邀请各类名家进校讲座。有一天晚上,食堂门口的宣传栏里贴出了一张海报,很多同学都在讨论叫“嫦娥”的主讲者如何有学问。我对此毫无兴趣,转身回到宿舍看我的《雪山飞狐》去。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看书?我也不知道,不看书日子无聊到要长毛了。我的上铺是王小姗,她喜欢看琼瑶,每次拿起琼瑶书,饭都不用吃,一边嗑瓜子一边翻书,讨厌的瓜子片儿都飘到我的床铺,为此我抗议过多次无效。
王小姗不喜欢听讲座,这是我们唯一共同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们相爱相杀,互相看不顺眼。
那天不知何故,一向不喜欢听讲座的王小姗却拉着我去听讲座。王小姗长得狐媚,她的身上仿佛带着磁铁,所经之处吸睛无数,暧昧的、挑逗的、嫉妒的、唾弃的,各种目光像夏天的蚊子阵,赶也赶不走。这也是王小姗没有同性朋友的原因,只有我这种大大咧咧、还未完全长开的傻大姐跟在她身边。
讲座设在大礼堂,也许是“童话里的爱情”这个主题勾起青春期的躁动,平时空旷的礼堂竟然爆满。我们从后门挤进礼堂,讲座已经开始,我看着台上的那件旗袍有点眼熟,擦了擦眼镜,再戴上时,突然记起,这是母亲的手艺,罗阳城只有母亲的金丝才能绣出那样精致的盘扣。顺着盘扣往上走,天鹅般的玉颈上是一张化妆精致的脸,那张脸带着大城市的小资和高贵。
她就是何嫦娥,精致到像是从《大众电影》画报里走出来的人物。何嫦娥是母亲的客户,她身上的旗袍全部来自母亲之手。
作,真能作。王小姗鼻子里哼出不屑一顾。
我不知道漂亮女人是不是都会互相嫉妒。我喜欢台上穿旗袍的嫦娥,同样喜欢柔身媚骨的王小姗。可是他们互相不喜欢,充满着敌意。
何嫦娥向我们投来深长的一瞥,那目光带着刀的冷冽,让我打了一个寒颤。王小姗扭动着屁股走了出去。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那道凛冽的目光不是射向我的,她刺杀的对象是王小姗,是我挡了那道杀人的目光。不过聪明如狐狸的王小姗不会感受不到寒意。
何嫦娥又从挎包里拿出上等的丝绸,一边承接着母亲的啧啧称赞一边从白色的手袋里掏出一包女士烟。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高贵的人物也像烟柳巷子里出来的老鸨一样抽烟。她夹烟的姿势很美,像夹着一直纤长的粉笔,倚靠在门框上,深吸一口,徐徐吐出,烟雾像一团缠绕不清的谜团,让人深陷其中。
又看书呢?她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书,总看书不好,当心书有毒。
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是中了书的毒,才被人骗到这破地方来的。
何嫦娥的话仿佛来自遥远的异域,充满着莫名的诱惑却又让人不得其意。
我表面漫不经心,实则支起耳朵听她和母亲的交谈。
那时候我真是中了邪,怎么看上他?不就在《光明日报》发了篇文章吗?怎么突然丧失理智跟着他来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她深吸了一口烟,把半截烟扔到地上,高跟鞋使劲碾压了一下,烟草从纸片中裸露出来,衰败不堪。她双手交叉胸前,眼神迷离,仿佛有一股雾气笼罩在眼前。她的讲述开始了。
从江南大学毕业那天,我甚至来不及回家,跟着他一路私奔。我不怕吃苦,我怕欺骗,他跟我说他的家乡在东瓯,一路坐着大巴,刚开始我还感到新鲜,看到瓯江我还兴奋地叫喊,我心想,这里虽然没有我老家上海的繁华,但还不至于太落后。但是渡过江之后,他却一路带着我继续南下,这回我们换乘了中巴车,路况不太好,但我能忍受。后来又换渡船,东欧这地方江真多。我不适应的是,身边说鸟语的人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喳喳唧唧,我一句都听不懂。他也加入到说鸟语的群体,看得出他很适应,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他越说越兴奋,像一位领袖在船舱里演讲,把卖膏药的、唱鼓词的都比了下去。船靠岸时,一个挑着箩筐的男人碰了我一下,一股腥臭扑面而来,他却视而不见,依然跟着那几个船客高谈阔论。那一刻我后悔了,为盲目的私奔而后悔。我不去想,我的父母亲如果知道我私奔了,该是多么的伤心。
有水吗?她离开了门框,踱到母亲工作台边,在那张四方凳上坐下来。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她仿佛是渴极了,一口就喝干了。母亲又起身倒了一杯放在她的身边。
她又点燃一支烟,断了的话头又给烟雾续上了。
我心想,这回应该是到家了吧?没想到我们又爬上拖拉机,拖拉机屁股冒烟,“突突突”地在机耕路上颠簸,四处的风直往我的嘴里灌,灌得我眼泪鼻涕一大把。平地消失了,机耕路只修到山脚,我们又爬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来到了大山深处。到了他家一看,家徒四壁,连张凳子都没有,鸡屎到处都是,甚至连落脚的地都没有,一只公鸡飞上锅盖,“吧嗒”一声鸡屎沿着锅沿往下渗。我忍着恶心,揭开锅盖,一团黑黝黝的蚂蚁爬满了锅底。乘她母亲过来收拾的时候,我跑到门前的苦楝树下狂吐不止,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我被分在了东欧大学中文系当老师,他被分在了安固县城宣传部当干事。
文化大革命来了,我知道他的春天来了,以他的笔头和口才,很快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
这时,一个顾客走进了旗袍店,母亲起身给新顾客量体。
嫦娥站了起来,拂拂坐皱了的旗袍,说声:我乏了,改日再来。
她不说“累了”,只说“乏了”,像是皇宫里的娘娘。
高跟鞋“笃笃笃”经过我身边时,停顿了一下:小姑娘,少看点书,有毒。
何老师,慢走。母亲在工作台边说道。
她已婷婷袅袅地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