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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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李云的家属在吗?”一位身着雪白护士服,手中拿着蓝色文件夹的女护士从产房旁的传达室出来,用略大的嗓门朝家属等候区喊。
“在这,在这!”一个面容略显焦急的中年女人急匆匆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怎么样了?护士小姐,生产顺利吗?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年轻男人焦急地询问。
“生产很成功,恭喜你们,是个男孩。待会儿他自己走出来?还是你们进去抱?”护士语气平和,似乎每天会重复上百句这样的话。
“我们去抱,我们去抱。他过了苏醒期了吗?”年轻男人接着护士的话茬说道。
“应该过了,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我也不能给你们准确的答复。”护士依旧一脸平淡。
“谢谢,谢谢。对了,我老婆呢?”年轻男人的语气变得稍微冷淡了一些。
“你老婆已经醒了,正嚷嚷着要见孩子呢。”护士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但很快就掩藏起来。她心想:又是一家守财奴,准备啃幼。
他们的交谈声被缓缓从病房里走出来的一名男婴打断:“老爸?你就是我老爸?看样子很普通呢。过来扫扫你儿子我的二维码,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听到这话,年轻男子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双手颤抖着用手机中的婴儿财富评估软件自带的二维码识别功能,扫描起他刚出生的儿子胳膊上面天生下来就有的二维码模样的标记,或者说是胎记。
“天哪!这么多!我的好儿子呀!你妈没有白生你!”看完软件上显示的存款,年轻男人的嘴角一下翘到天上去了。他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抱起来,不顾他身上还没完全擦干的血渍,一个劲地猛亲。
“行了,行了,我没用的父亲,快住口吧。赶紧把我妈接出来,送去最贵的月子中心,至于爷爷奶奶,你们拿着这五百万度过接下来十年的余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的职责只是养育我的父母而已,至于养你们,是我父母的责任,不关我的事。”刚出生的小婴儿用手挡在不断亲自己的老爸面前,眼神中透露着平静与冷漠。
“好的,谢谢大孙子。真不愧是我们老孙家的种!”中年男人听完婴儿的话,连连点头,毕竟以如今社会的平均年龄五十五岁来看,他们最多再活不超过十年,五百万可以说相当多了。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和躺在病床上听到一切而泪流满面的母亲,刚才出来宣布这一切的护士只觉得悲哀,这样的价值观在她看来是极度扭曲的。可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她一个小小的护士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护士名叫颜雪,九五年生人,到现在将近三十的年纪。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皎白的肌肤就像寒天腊月中夜里悄然下过大雪后,没人踏过的清晨的原野,一眼望去,纯洁而静谧。她的眉眼生得也是很好,细长的丹凤眼嵌在同样细长的柳叶眉的下方,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展览在她杏子核般标致的脸上。她的鼻子圆润挺拔,小嘴红得滋润,看上去油汪汪的,或许是涂了唇彩的缘故。
她的身材修长纤细,就像服装店橱窗里展示的人偶,圆润饱满的乳房以及同样圆润饱满的翘臀,勾勒出她身上耐人寻味的女性味道。但她自己从来不会刻意去买一些凸显身材的衣服来穿,对于那种吸引男人的着装行为,她并不怎么感冒,就算是取悦自己,她也不甘愿冒着被视觉侵犯的风险去做这样的事情,况且至少是现在,她并不觉得那样的穿着可以取悦到她自己。
她刚出生的时候,身上也同样有一个二维码,这个二维码是所有婴儿一生下来就有的类似胎记的东西,它可以评估一个婴儿自身的情况以换算成金钱供这个婴儿的生父母使用。而这些身上有二维码的婴儿都会在经历一段时间不明确的苏醒期之后,拥有行走和说话的能力,并同步拥有健全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以及相匹配的工作能力。这个苏醒期经过统计学家们的系统分析后得出平均时间是在半个小时左右。
在苏醒以后,所有的婴儿都会被要求按照与自身价值等价的程度开始工作,直到他们遇到自己的一生所爱,结婚生子为止。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生父母便可以不用再工作,开始享受余下不多的人生。当然,对于新生儿出现二维码这件事以及人类整体寿命下降这些问题,科学家们并没有研究出任何准确的结果,而道学家们则说这是周天运转的规律被某些东西打破后的结果,至于这个东西是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每每被问到,也只能说是命数使然。
从第一批天生带有二维码的婴儿们诞生开始,人们就在大力研究二维码中蕴含的奥妙,并研发出一款评估婴儿财富的软件,俗称“父母乐”。因为孩子爸妈的余生赡养问题基本都靠这软件的评估了,是好是坏基本就看这一搏。因为国家有规定,每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也就是说,机会只有一次。当然,父母们也完全可以舍弃那些价值低廉的孩子,毕竟没有谁想要过一个物质生活极度劣质的余生,法律虽然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架不住没有实际有效的监督手段。正是因为如此,医院中的婴儿房里时不时就有小孩被遗弃,其中大多是评估价值过于低廉,或者自身有疾病的孩子。他们的父母甚至宁愿自己继续工作,也不要这个孩子。毕竟法律规定,有了供养者的父母不可以继续从事之前的工作,只能靠孩子的评估金额生活。没有人愿意过那样贫苦的日子,就算他们的孩子是个天才,可以从事相当高精尖的工作,或是一些基础学科的研究。但在那些人的眼中,唯有金钱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至于人类未来的发展,于他们何干?
颜雪的父母是最后一匹身上没有二维码胎记的人类,他们一度对颜雪的出现表示十分的震惊,不过由于那时候的制度还不完善,所以他们并不需要靠颜雪来养活自己,他们依旧可以从事以前的工作。至于颜雪手头那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如果放到现在大概率是要被遗弃的评估价值,他们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对于这个一生下来就有健全三观的孩子,他们时常会有一种还没有耕种就获得作物的错乱感,那种感觉让他们常常恍惚,心和脑总是像遭受到时间的暴击一般,陷入言不清,道不明的空虚中。
同样对于颜雪来说,父母与其说是父母,更像是朋友。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对男女除了生命以外并没有给予自己任何东西,他们之间没有旧时代父母和孩子之间那种独一无二的感情羁绊,那种羁绊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无关乎谁生了谁,谁必须要对谁负责,而是同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一切全都发自于心底的爱,是那爱催生出了亲情——孩子与父母之间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感情,是不同于自然的你生我,我养你的那种有些交易感的更为纯粹的感情。是在危机时,就算你不曾生我养我,我也愿为你挡下所有前方子弹的那种全部来源于爱的责任感。
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家庭特殊的关系构架,颜雪包括刚开始时她的父母都很难理解现如今社会中“啃幼”的行为,旧时代里“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的名言似乎在这新时代里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和价值,相反,没有哪一个父母不会嫌弃自己孩子穷困潦倒的,哪怕他再怎么是个天才也不行,哪怕她再如何美丽动人也不可以。
在迎接完最后一批孕妇家属以后,颜雪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传达室。对于这份上天安排好的所谓天职,她早就干腻了,毕竟在这过去的三十年里,无数的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精神,人性中的伪善,自私,高傲,冷漠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内心,工作的疲惫感让她想要去死,因为似乎在占领她精神世界以后,这份工作带来的一切负面情绪还企图剥夺她的肉体。接生这种神圣的工作本应该是沐浴在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和为新生命诞生保驾护航的自豪感中的,但自从第一个二维码的出现,似乎一切的美好都烟消云散了,而且散得是那么干净,那么彻底,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准备回到医院为她这样的护士准备的宿舍里将就一晚,因为今天接生的人数实在太多,颜雪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才下班,这时候回家的地铁和公交早就停摆了,打车又太贵,还不如就在宿舍睡下,医院的好心还是得定期回复一下的,不是吗?这样一边思索着,颜雪的脚步一边离宿舍楼越来越近。似乎是因为太劳累的缘故,她忘记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离开接生室去往宿舍的路是必须要经过病房的,那里面躺着一群准备接生或是接生完后正在休息的妈妈们,那里是整个医院中颜雪最不喜欢的一个地方,像她这样性格的人,根本受不了那些过于看重物质的妈妈们以及她们的亲属们在病房中谈天的内容。不习惯听人家墙根的颜雪很多时候对于自己过好的听力是十分厌恶的。换做平常,她一定是捂着耳朵过去的,可今天,她连捂耳朵的力气也没有了。
没办法,实在是太累了。颜雪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能硬着头皮穿过一条幽深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被刷成上白下蓝的颜色,在这些蓝白里镶嵌着绿色的双开门,门的旁边是透明塑料板包裹着的白纸板,上面用黑体字大大写着“孕妇产前产后休息室”几个大字。整条走廊差不多每隔三四米就会有一个这样的门,对于此时的颜雪来说,一眼望去,眼眸中倒映着的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地狱之门,其中不时传出来自地狱的魔音:
“亲爱的,你说我们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宝宝呢?是特别有钱呢?还是一般有钱?”
“我觉得肯定是特别有钱,像某个企业家一样有钱,我们的后半生可全靠这宝宝了。”
......
“张梅啊,可要争气啊!我们一家的后半辈子可就指望你肚子里的‘摇钱树’了,要是生出来个‘吃白食’的,我们这后半辈子可就完了。”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明天就生了,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
“唉,你听说了吗?隔壁王家阿姨生了个要饭的,现在生活过得老惨了,当初叫她丢了她不信,现在可倒好,后悔都来不及了!”
“呵呵,要是我们遇到,直接把他丢医院算了。”
“嘘,你小声点,会被听到的。”
......
“孩子呀孩子,妈妈生你可不容易,你一定要大富大贵才对得起我这怀胎十月啊。”
“是啊,是啊,可别忘了爸爸。”
......
病房中传来的声音像魔咒一般催促着颜雪离开,颜雪自己也是一个劲拼命地想要把耳朵捂上,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手就像灌了铅一般,越是想抬起来,就越是抬不动。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的从她的脸颊滑过,滴落到她的衣服上,地板上,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从雪白的护士服里透出她内衣的带子,但颜雪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终于,在经过不知道多久的精神折磨以后,颜雪蹒跚着来到自己的宿舍门口,她的宿舍在一座单身公寓的肚子里。公寓的外墙是一层层红色的砖块,楼梯是黑灰色的,包括屋顶也是一样,黑灰色并且没有一点倾斜,完全是平的。公寓一共有三层,每一层中都近乎包含了十道木门,每一道木门里都住着像颜雪这样的单身护士或是医生,他们的澡堂是公用的,厕所则是每个房间里都有,但是经常被堵,这也是颜雪不爱住这里的原因,所以自己在外租了房子。
咔嚓的开门声以后,颜雪疲软着身躯走进漆黑的屋内,用手摸索着打开房间的灯,随后关上身后的门并将它锁上。有些脏的房间顶上吊着的白炽灯闪烁几下以后便用昏黄的光填满整个屋子,照亮颜雪眼前的一切,只不过,因为长期没人住的缘故,屋子里传出来一股霉味和灰尘混杂的味道。疲惫席卷着颜雪的身体各处,昏沉的感觉袭来,颜雪实在不想做任何事了,一个栽头扎进一旁木床的被子里,没了意识。
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打在颜雪的脸上,随着时间缓缓移动,几分钟以后便到了她眼帘遮盖住的眼睛的位置。颜雪向前挥挥手,似乎想要将那缕烦人的阳光赶走,可无论怎么努力,她只觉得手越来越酸,眼睛越来越疼。除了起床,颜雪再想不到其他赶走这种焦虑的办法。
她勉强打开自己的眼帘,露出里面尽显疲惫的眼仁,鲜红的血丝爬满她的眼珠,预示着昨天的觉并没有睡得很好。她艰难地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起身去将窗帘拉开,在窗帘离开窗户的一刹那,阳光止不住地全都涌进颜雪的身体,让她感觉十分舒适和温暖,除了眼睛以外。
“雪儿,上学快迟到了!赶紧起床吃早餐啦。”房门外传出一段温柔的女性嗓音。
“知道了妈,已经起了。”颜雪慵懒地回答道,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回答完女人的话,颜雪将睡衣褪去,站在镜子面前欣赏起刚刚发育起来的胸部,揉了揉,触感很软,像棉花糖一样。她的脸因此变得粉红,随后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戴上胸罩,换上校服,打开门向客厅走去。
此时的客厅里时不时飘来一股香气,寻着味儿,颜雪找到那美丽香气的来源——妈妈刚煎的鸡蛋饼。旁边还配着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本打算坐下来就吃的颜雪忽然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到卫生间里,拿起自己的毛巾和牙刷开始洗漱起来,唰唰的声音从她的口腔里传出来。待到哗哗的倒水声过后,焕然一新的颜雪重新出现在饭桌上,大块朵颐起来。至于她的母亲,从发出声音到她吃饭结束出发上学的整个过程中,都没再出现过。而那个应该存在,却素未蒙面的父亲,更是从清早开始就无影无踪。
颜雪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门以后,便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她所就读的实验一中离家并不算远,差不多十分钟就能走到。要是平常,在这十分钟的路程里,颜雪喜欢到学校旁边一家小摊子处买一个饭团当早餐吃。不过今天很奇怪,颜雪的母亲竟然给她做了早餐,换做平时,这种事几乎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而且在那梦里,就算吃过妈妈爱心早餐的颜雪,在看到早餐摊子的那一刻,也会觉着异常的饥饿,必须买一个饭团吃下去,才会有饱腹感。今天也一样,颜雪露出自己胳膊上的二维码,付了早餐钱,一只手提着装有早餐的塑料袋自顾自上学去了。
进入班级,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熟悉且陌生: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大叔坐在班级的最后排,将手机藏在课桌里打着游戏,不知道玩的是什么;一个坐在中间一些的漂亮阿姨正照着镜子涂唇彩;坐在最前排的矮个子男人和他的同桌一起背《语文》课本里的片段......似乎只有颜雪是整个班级里,唯一的未成年人——不过在这个二维码诞生后的新时代里,似乎颜雪才是唯一的“成年人”。
这类学校开设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在婴儿和父母关系颠倒以后,年长者们的思维和记忆似乎都有一定程度的受损,需要经过学习来维护,否则就有可能患上所谓的“老年痴呆”,或者说“思维退化综合征”,那些对父母要求严苛一些的婴儿便会送他们来上学,希望这些父母可以有一个健康的大脑,顺便学一些新的技能,在一些专门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比赛中赢得奖励,以让他们的孩子获得表彰从而名垂青史。
这样的社会价值让颜雪很恼火,她之所以能够来到这里学习还要感谢她开明的父母——旧时代最后一批身上没有二维码的父母——以及不完善的法律。不过读书对于颜雪来说并不是主要的,按照自然给予她的使命,她应该要工作才对,可她那叛逆的父母似乎并不想屈从社会的安排,偏执的要送她来读书,她能够走出学校的原因还得多亏后面完善的法律,将这些二维码婴儿的地位提高,以达到对父母权力的压制。
不过在整个上学的过程中,颜雪的父母没有向颜雪要过一分钱,甚至还给她的账户里打钱,他们很少回家照顾她,一是因为工作上十分繁忙,二是因为他们的女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根本不需要他们操心,可是就在这样的过程中,颜雪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极度渴望吃一次妈妈做的早餐,这期望屡次在她的梦里出现,但神奇的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过。
叮叮叮的上课铃响了,一个班四十来号人全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颜雪的位置靠着教学楼的走廊,正巧又是在门口的位置,以至于她能在很多时候听到学校里点大的老师教育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的画面,那别提有多魔幻了。
老师说:“你儿子把你送来读书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你怎么一点都不替他考虑?现在赚钱多不容易?你要好好学习技能,参加比赛,为儿子争光,你知道吗?”
一米八大高个:“可是老师,我儿子是我生的,我给了他生命,凭啥我要听他的?”
听到这话,老师的火一下就冒了上来,脸涨得通红,大声呵斥道:“你以为他想被你生出来?你生他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他给你了足够的物质生活,比你自己之前挣的那点破钱多多少你自己不清楚?还要在这里顶嘴?你信不信我叫你请儿子来!”
听到请儿子,那个一米八的大高个男人哇一下哭出声来,低声下气恳求着老师不要请他的儿子过来,并表示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听完他的道歉,教训他的小不点老师一下子变得神气不少。
颜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只是忍不住的苦笑,她无奈地将鲁迅先生的杂文集翻开,找到《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一篇看起来。
这个学校的课程对她来说太幼稚了,当然老师也不会为难她,毕竟大家都是孩子,哪有父母送孩子来读书的道理?只是律法不健全,没有办法罢了。
......
又一次的醒来,颜雪只是觉得累,似乎自己干了很多事,又似乎自己醒来过一样。
“难道又做梦了?”颜雪自言自语着,抽出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看看时间,已是七点过一刻。她揉揉鼓胀得厉害的太阳穴,口中不自觉嘟囔着:
“‘爱’才应该是建立起父母和子女关系的桥梁,而不是所谓生育的‘恩’或是养育的‘恩’。生育和养育不过是人类的天性使然,只有无私且利他的爱,才是人类脱离劣弊,诞生人之为人的根本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懂呢?”
颜雪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这样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一大清早起来发什么疯,嘴中念念有词的在说些什么。她只想休息,于是在工作群里请了一天的假,然后拖着一身的疲惫和酸臭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在路上,她不停回忆着今早起来说的那段话,回忆着《鲁迅杂文集》中那篇文章,虽然梦境的内容已经模糊了,但是那篇她反复读过无数次的文章依旧侵袭着她的大脑。这也是她痛恨现在社会价值的理论支持。
于此同时,她的脑中又闪现出她父母的影子,现在没有上班,靠她养着在上学的父母,以及那群追求自己,想要靠生小孩来实现财务自由的现代男青年。他们的模样在脑中一缕缕闪过,那曾经“叛逆”的父母,在时代的熏陶下也变得势利起来。那些本就势利的男青年,等着随时发着光的势利眼,像看猎物一样瞪着她。这些种种的情景让她不自觉打起冷颤。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自家的楼下。原本打算尽快回去洗澡休息的颜雪被一位捡垃圾的老奶奶吸引过去,那位老人穿着破烂的衣服,背着一个张兮兮的大麻袋,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桶地翻找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烦恼的表情,眼睛也十分澄澈,像一汪沙漠里的清泉,滋润着颜雪烦躁的内心。
“奶奶,您的子女呢?他们不管您吗?您怎么在这里捡垃圾啊?”颜雪不知道如何礼貌地询问,只能略显笨拙地这样提问。
老奶奶听到她的提问,没有感到一点的不耐烦,她将头缓缓扭过来,目光和颜雪的目光对上,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我有个儿子,他是个乞丐,一生下来就是。我的丈夫想要抛弃他,我没有答应,他便跟我离了婚,和另外一个女人跑了,我不怪他。但是我的儿子,那么小小的一个,那可怜的小眼神滴溜溜地转,好像在央求我留下他。是啊,是他愿意做乞丐吗?他是我生下来的,就算他不愿意出来,也不得不出来。谁愿意一出生就当乞丐呢?要不是我和他爹硬把他生出来,要他对我们的未来负责,说不定到了别人的肚子里,他就是个百万富翁了呢?是乞丐,又如何能赖他呢?作为母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他一起捡垃圾,乞讨。我们虽然很穷,但依旧生活得幸福。他很孝顺,有任何好东西都是先给我。哈哈,这不就够了吗?”
在她述说的过程中,颜雪似乎能看到她的眼睛在发光,那种连接宇宙的光芒使得她的眼睛变得深邃且耐人寻味。那种透彻的清醒,颜雪还是第一次见,尽管她帮忙接生了那么多的孕妇,无论她们是富贵还是贫穷,都没有人出现过这样的眼神,或许,这位老奶奶才是这个社会里最值得尊敬的人,或许拯救如今的良药就在她的眼里,只可惜,她越来越老,世界离她也越来越远。
和老奶奶道别以后,颜雪的情绪几乎被一下子点燃,她快速朝自己的家跑去,在开门,进家,关门等一系列动作结束以后,她径直来到自家的浴室里,褪去身上所有衣物,并打开淋浴器的水龙头,用滑嫩的肌肤感受水流的细腻和温度,借此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砰砰的心跳声洗劫着整个洗浴间,无力感由心田传到全身,颜雪跪在满是积水的地板上,将头埋在莲蓬头冲出的热水里,一动不动,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在逃避。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是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