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齿虎
伊甸附近有很多猎物,而且容易捕捉。我知道这点以后便经常冒险到这儿来。直到过了很久我才明白,那些猎物是伊甸里的人驯养起来的。
我七个月大的时候开始独自外出捕猎,我还记得那时候冬天快要来了,地上有一层隔夜的薄雪,我嗅到了一丝猛犸象的气息,便不知好歹地跟了上去。我知道如果父亲或者母亲在旁边的话是绝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因为那些家伙太过于庞大,不过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迁徙四万里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在这过程中总有那么几只会掉队,每当这时,父亲就会约起几只成年的剑齿虎,悄悄地尾随上去,即使是三对一,他们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
我一直跑出了三百里,小心翼翼地绕过伊甸,又跑出四千里,最后冬天来了,到处都是单调的白色,我迷茫地看着四周,怀疑我是不是迷失了方向。
我动了动鼻子,跑上一个小山包,看见母亲正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半个多月的不停的奔跑已经使我疲惫不堪,我沮丧地跟着她踏上归程。
最令我们想不到的是,我们在半路上碰到了那只倒霉的掉队猛犸,他是一只半大的象,眼神有些惊慌失措。原来我在绕过伊甸的时候搞错了气味,追错了方向,而母亲又是一路嗅着我的气味追上来,所以我们都错过他了。
直到几千年过去了,今天我还记得那次惨烈的战斗,母亲咬断了他的半个脖子,他用长鼻子抽碎了母亲的脑袋。我站在母亲旁边,她那两只锋利的剑齿已经成了红色,血慢慢干了,她不停地呼出一团团白雾,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雪下得很大,走过的痕迹被迅速掩埋。十天之后我回到了那温暖的洞中,倒头便睡。
我和父亲母亲住在一起---当然是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现在洞里只有我们两个,萧索了不少。可是洞里很暖和,地下仿佛有一股热量在慢慢升腾,温暖着这个冬天。我不知道那股热量是什么,然而在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天我的运气不错,在伊甸附近捕到了一头野猪,爱莎和三个刚出生的宝宝躺在洞里,我刚进去不久脚下就摇晃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们叼起两只小崽子就往外跑,等我们再回头看的时候,有一座山凭空出现在那里,向外喷射着熔岩,爱莎伤心欲绝,我们的家,以及最小的小儿子,就在这次变故中毁灭了。
和我一起出生在这个洞里的还有我的三个兄长,那天母亲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生了我们四个,要知道这在剑齿虎之间是很少见的,以往最多也就是一胎生过三个,这使得周围的剑齿虎们纷纷前来观看,可是当天夜里就有两只死了,过了几天又死了第三只,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活了下来,而且长得十分壮硕,七个月就敢独自追捕猛犸象。父亲说他们三个把生命和力量都加在了我的身上。
我睡了好几天才醒过来,父亲不在洞里,外面是白天,到处是雪,几行凌乱的脚印顺着缓坡下去,消失在远方,我知道父亲是去捕猎,便顺着脚印追了上去。
我就是在这次遇见爱莎的,那时候她正在和一只成年的大狐狸纠缠在一起,我帮了她一把,她就跟我回家了。这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以至于几千年后的今天我轻易不会想到它,想到我和爱莎相识的情景。
其实按规矩,我和爱莎是不能住在那个洞里的,可是因为母亲没了,父亲就破例一回,于是她就搬进那个火山口里的山洞。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一起捕猎,她是个调皮的姑娘,喜欢在雪里到处寻找没有冻死的梅花,我有些无奈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活泼的身影蹦来跳去。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雪一直在下,厚厚地积了一层又一层。父亲仿佛一下子衰老,变得病弱不堪,终于在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追随母亲而去了。
对于父亲的死,我们都感到很突然,我又想起父亲说的三个兄长把生命和力量加在我身上的话,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无从验证父亲的话是真是假,但我确实活得很长,远远超过了五只剑齿虎寿命的总和。
那年春深的时候,外面被雪覆盖的生命开始活动,不久就形成了一大片绿色的海洋,我和爱莎扩建了原来的山洞,在里面又挖了一条侧洞,这样到冬天来的时候就不怕有风漏进来了。我代替猝死的父亲成为一个新的家庭代表,于是每次偷猎猛犸象我都能光明正大地跑在前头。
那些庞大的家伙在南方经历了一个温暖的冬天仿佛变得懒惰了,他们一群群呼呼地甩着长鼻子,擦着伊甸的围墙向北走去,这时候我们不得不都躲起来,因为怕惹着他们,毕竟这么一大群猛犸象,多少成年的剑齿虎也不是对手。
说起那片叫做“伊甸”的地方,即使是在几千年后的今天我还心有余悸,我亲眼见过他们怎样捕捉猛犸象,而且是一次捕捉好几只。他们成群结队地举着火,嗷叫着奔跑,然后那些被追捕的家伙扑通一声掉进了一个大坑,立刻肚破肠流。当时我搞不清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些凭空出现的大坑是在那里,现在想来,定是他们事先挖好的无疑。
我和爱莎一起生活了七十年,有了第一批宝宝的时候就碰上了那次火山喷发,家和最小的儿子被毁灭,爱莎伤心欲绝,我想安慰她,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七十年的时间里,周围的剑齿虎们已经繁衍了十几代,也就是说已经死去了十几代,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们还活着,于是我和爱莎就被抛弃了,被正常存在和死亡的剑齿虎们抛弃了。
随之而来的那个冬天异常寒冷,我们剩下的两个小儿子相继死去,往日活泼而调皮的姑娘也消失了,再也不会在雪地里蹦来跳去,寻找没有冻死的梅花。我们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目光在纷扬的大雪里渐渐迷离,我记起七个月大的时候第一次独自外出捕猎,母亲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发生在伊甸附近的惨烈的战斗在记忆里留存了这几十年。
爱莎最终还是不行了,她倒下的地方散乱着一些骸骨,我分不清那是母亲的还是那只半大猛犸象的,雪下得很大,我静静地站在爱莎身旁,直到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以后我发现,伊甸附近有很多食物,而且容易捕捉。几千年的岁月里我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没有早些发现这一点,要不爱莎就不会死了。她是饿死的。
那年的冬天缺少食物,我不得不到伊甸附近冒险偷猎,但即便是这样的偷猎也变得越来越难,因为他们发现了我以后便加强了防备。有一次在我饿了五十天以后碰见了恨天。
他是一只活了七千年的老剑齿虎,岁月已经将他的毛刷成了纯净的白色,我遇见他时他正静静地站在雪里,眼神比我的肚子还要空虚,那时候已经快傍晚了,残阳比血还要红,他的周围没有脚印,我还以为是哪只比我还倒霉的家伙被冻死在了这里。
其实我以为的也没有全错,他没被冻死,但的确是比我倒霉。尽管我一再追问,他就是不肯告诉我他为什么称作“恨天”,不过作为补偿,他告诉了我不死的秘密。
当你身边的生命一个个逝去的时候,你的生命就会成倍的增长,也就是说,你要独自承担他们藏匿的积累的悲哀。
他说他不用吃东西,于是我决定跑三百里路到伊甸冒次险,我跑下一道缓坡,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我回过头看着我刚刚留下的那行没有起点的脚印,忽然想看看这片雪里有没有埋住一两枝没有冻死的梅花。
就是在那次我发现,伊甸的地盘比七十年前大了不止十倍,而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已经几乎到处是伊甸人的足迹,他们使我的寿命不断地增长。也就是说他们不断捕杀着身边的每一只剑齿虎,到现在只剩下我踽踽独行了。
这样过了一千年,我的生命被再次不知终结的加长,恨天死了,他死在一个枯叶落满地的秋天,已经开始转冷的时候。
一千年就像是一天,到伊甸偷猎,看他空虚的眼神,不死的秘密,藏匿的悲哀。我偶然想起过几次住在火山口的日子——其实原来那里是没有火山口的,只不过那洞口的位置早已被火山口吞没了——想起爱莎,想起三个死在幼年的儿子。
黄昏的时候很阴暗,恨天那一身白色的毛随着他的呼吸抖动,直到完全停止,我站在他身边,想看着几千年来死在我身边的每一只剑齿虎,看着他的生命一滴一滴地流失。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来年春天我到两千里外的一条河边喝水,发现我的颈下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丛白色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