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霞光（在最温柔的霞光里寻找最温柔的母亲）

从地平线上蔓延开来，是悠悠霞光。它巧笑倩兮，步步生莲，霓裳羽衣，流光溢彩。太阳是她手心的明珠，初生婴儿般翻滚，在云朵绵软的包裹中睡眼惺忪。几只稚羽小心翼翼地试探，唯唯诺诺轻啼几声。啁啾寥寥，引来软风阵阵，勾起屋檐上缄默了一夜的风铃。铃儿叮铃铃，温温柔柔，是它的低语吧。这是它的低语啊，世人，听见了吗，这是霞光的悄悄话啊。

她的眼睛里也藏着霞光，是朝阳初起时，溢满整片天空的温柔的琉璃光彩。泛黄的老照片里，她有一双如水波微动的眼睛，荡漾着一滩浅浅的笑意。岁月蹉跎了她的娇媚，唯独沉淀了她双眸的幽深。她看过来时，深沉地不见底，隐藏起了所有情感。就像这清晨的霞光，温柔，收敛起了一切都锋芒与张狂。

何其幸运，我能在这世间无双的眸子里占有一席之地。被匆忙填满的灯光闪烁在早晨短暂的时间，让我忘记了抬头看一眼，一抬头，我就能看见她默默注视着我的眼睛。她最喜欢在晨间早饭时静静坐在旁边，她从来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看着我。我很难注意到她的目光，或许是早已司空见惯，又或许是她隐藏的太好，让我无从觉察。她的目光绕了一个弯，围成一个小小的圈，正好能将我包裹在里面。就像星空，只是点缀。

偶然间，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就像被白鹭惊扰了的湖光。笑意似墨汁入水，一点点晕染开来。她轻轻温温地询问是否是糖水太烫，用带着母亲独有的气息为我吹散烟雾，吹淡温度。入口恰好，芬芳恰好。

她是极擅厨艺的，也煮的一手好茶。晨曦初起时，她轻巧的脚步便回荡在整个小屋。就像被早风拨动的铃铛，入耳即化，化作织梦的网，若隐若现，应和着虫鸣翩翩，同朝阳嬉戏。取来茶饼，敲下一小块。啪得一声清脆，干净利落，不轻不重，正好能唤醒浅眠的灵魂。她将茶叶入水，开小火慢煮，衣袖是蝴蝶的化身，手指是舞者。不点半分茱萸，不着半点金银，浅浅的皱纹与和花骨朵一样的茧就是这张双手所有的点缀，这双美地惊心动魄的手。水很快便咕噜噜地撒起了娇，水汽包裹着彩虹氤氲。拉开门帘的一瞬间，就跌入了云梦仙境，而她是镜中仙子。也只有仙子，才能孕育出这样四溢的茶香了。

朝阳的美是淡雅，是灵动，是安静。晚霞的辉煌，是夜色深沉和太阳燃尽自己生命绽放出来的风华的调和。乌鹊南归。暮色的光，橙橙的颜色，不知何时被瑰红簇拥着，又不知何时被暮紫渲染了。云朵如丝，千回百转，轻柔地挂在天头，再远处，是万家灯火。灯火翩跹，和星光融为一体。

她的眼睛也藏着暮光，是迟暮花开的阳光对人间最后的留恋。很少有一位女子，一位母亲能像她这样腹有诗书气自华。岁月蹉跎了她的容貌，却奈何不了她的气质。“春回燕绕清溪水，人倚桃花醉。额前连吻笑盈盈，高举粉拳轻下、是佯嗔。”用她半首的《虞美人》借花献佛，猜想，或许这便是她年轻的样子吧，或许这就是她作诗的样子吧。

她写诗的时候也喜欢看向我，目光深沉。空灵得仿佛触摸不到，像傍晚时分的炊烟，明明近在咫尺，却虚幻缥缈。黑色的瞳仁藏起了星空，棕色的眸子是晚霞的变调。她在想什么呢？是一曲《蝶恋花》吧：

茶煮幽庭梁燕并，促织声凄，怅倚菱花镜。别后愁肠歌怯听，托腮遥忆黉堂影。

检点村西红烛秉，足印相随，携手偷青杏。奈何当初情太耿，味酸味涩无心省。

她是古代小家碧玉。当窗花黄，对镜云鬓。偶尔笔砚附纸，是潇湘妃子弱柳扶风，是鱼氏幼薇枫树千枝；片刻罄竹书写，是易安居士的孤傲，是上官婉儿的玲珑。或许她更像谢道韫，不只是因为她们相似至极的名字，更是因为那股风骨秉气。谢道韫是一位才女，流芳柳絮因风起，她是，但她默默无闻；谢道韫是一位母亲，为孩子放弃了她的傲气与追求，她是，但她在时光中磨砺地更加坚韧；谢道韫是一位英雄，提剑护家，她也是，毋庸置疑。

晚霞在西边，朝阳在东方，我仿佛看到了它们在天空相撞，它们在低语。那一瞬间，凤凰于飞，烽火诸台，风华绝代。她是我的母亲啊。一双眸子天地失色，千里烟波一杯盏，暮色对弈作星官，不求文芳施墨染，芳华未艾归南山。

那双会说话的瞳，说的是霞光的低语。细细的声音，轻轻柔柔，和那深深的棕色交织在一起，是古树的苍桑，千年哑色。

母亲也曾像霞光那样明媚，可如今只剩寂静，空留千年哑色。只有细细听，才能听见她隐藏的言语，就像聆听霞光那样。——尾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