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与痛苦的》
不止夜晚是空洞的,旋风般的空洞。
白昼时候的寂静和蝉鸣比任何幽深都更加摄人心魂,加倍地,加倍地搜刮干净所有期望和幻想。公路边上,院子坎边,椅子里的女人是空荡荡的,风吹过都拂不起她的衣袖,她空荡荡的,和不存在是一个性质。
公路磕磕巴巴的,玩具车的前轮轴承掉了一层。女人在路上弓着背,折叠式椅子一般地推着玩具车上坡,再转弯重来。呼哧呼哧的气息弥漫在眉头间久久不能散去。小孩打闹着,裂开嘴巴紧闭双眼叫喊,双臂在身体两侧胡乱拍打,他的诉求就像洪水泛滥,全然不管这洪水会泻去哪里,淹没哪里,吞噬多少无助而恐惧的呐喊。
女人弓着身子,在公路坡上缓慢地直起后背,一只手仍旧系在小孩的肩膀上,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这个时候,四周的蝉鸣铺天盖地的响彻整个山野和玉米地,南瓜叶也懒得抬头望一眼四季豆的肥硕。弥漫在女人眉头间的乌云更加沉重,多了几分夏天蝉鸣的焦灼。
有几个村妇,背篓里坐着的小男孩迷惑的注视着她们不停颤动的嘴巴,脏脏的小脸和额头上的淤青也在女人们的眼睛里晃来晃去。她们急切地讨论着什么,一张嘴接着一张嘴的交流,每个人都是一副认真严肃又带着几分遗憾的神情。“早上还活生生的人怎么下午就没了呢?”“是啊,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小家伙在背篼里扭动了一下,伸手就去抓女人的花白头发。
一个活生生的在背上,另一个活生生的则刚刚沉默。
长辈说过,吃饭的时候最好不要言语。女人给别人夹菜,把散满葱花的蒸鸡蛋大勺大勺的往妹妹碗里送。盐是够的,鸡蛋味道也很香,葱花还是绿油油的,这火候恰到好处。饭桌上的人忙不迭地往嘴里扒拉着饭,没有人开口称赞,也没有人闭口不言。他们说的,净是些和这间屋子里的人无关紧要的事,也是一些本身就无关紧要的事。
没有人去细想一个女人,除了孩子和夹菜的另外的部分,在筷子和瓷碗的碰撞声中默认所有无法形容的寂寞。
母亲追在孩子的屁股后头喂饭,蚊子也在汲取它的晚餐。“啪”的一个巴掌下去,在轻微的咒骂声中,一天的怏怏不乐都被暂时拍散了。腿后跟的血渍用手一擦,便再也不会被提起了,好像那只蚊子从来没有叮咬过任何人。
几个孩子在公路上,男孩子,七八岁的模样。用脚踢着一个红色气球,一张一块折叠整齐的零花钱,他们把气球扔向上空,伸出脚用力的踢,嘴巴里哼哼着,时不时地吸一下鼻涕,在气球落地之前,扔出折叠的一块钱去砸,气球微微的晃动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躺在地上了。
大人们走在前面,男人裸露着上半身,凉风吹过他的手臂,他甩着刺青的手和厚实的背显得很得意,腰间的肉白花花的挤在一起。女人摇晃着怀里的小孩,充满怜爱地轻声细语着。小男孩们同气球一起被落在身后,轻飘飘的发不出什么令人在意的声响。
那群人走着走着,便消失在了下坡路口。公路又变得死气沉沉的,干巴巴的一言不发。周围的山峰繁茂苍翠,绿色浓稠到让人晕眩。在庄稼和树林之间,天空只探出小小的半边脸,蝉鸣还是热闹非凡,喧闹的耳朵推搡着眼睛抬头看,这满心的沉闷被四周的一切围得水泄不通。真希望有人拿把刀将天空剌一道大口子,好把这七月的沉闷一扫而光。
被遗忘的和被记住的都在衣柜里沉默,女人把睡衣递给妹妹,长短大小还很合适。套上睡衣的女人们不再讨论它的款式,也不再不满它的陈旧,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心境和天花板一样的空白。
时间不顾所以的向前流去,像发脾气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的拉扯着每个人,每件事。无论上坡还是下坡,总得弓着身子逆来顺受般承受着岁月的冲击,最后越流越远,从雨滴到江河,汇入大海的无限循环之中。那些白昼的,夜晚的寂静和痛苦都流得一滴不剩,无迹可寻。
女人们七嘴八舌想要说出个所以来,她们的男人,孩子和周围的一切足以让每个女人滔滔不绝。然而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讨论和倾诉就像魔术师变把戏一样,时而惊喜时而哀怨。等表演结束,女人们如梦初醒般呆在原地茫茫然地,不知所措。
周围的寂静让女人们突然想起自己,以往诉说的和倾听的都不是关乎自己。猛然谈谈自己会让人不好意思张开口来。于是想着想着,又陷入沉默了……
女人坐在空空的院子里,这院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远。蝉鸣仍然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地穿刺女人的全部精力,仍由她在无力中被岁月碾平压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