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我关好了门窗，用胶布封上了屋里所有的缝隙。一打开煤气我就钻进了浴室，浴室里的他皮肤白皙，眉眼中还是能看出几分英气。我给他理了理头发，将他抱在怀里。“赵新宇，你有些冷吧。”见他没有回答，我就把他搂得更紧，“我给你暖暖。”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复，“还记得这杯茶吗？”说罢，我端起身旁的茶一饮而尽。
我叫丁梓雨，今年二十五岁，我做着一份刚好能把自己养活的工作，一个人在三线城市的某个角落生活。我的日子过得很单调，也很平静，我享受着唯独属于我的这份孤独。
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是那种学识特别渊博的人，你跟他们聊什么，他们都能滔滔不绝。你跟他们相处，他们都会以礼相待。我读幼儿园的时候大家都非常羡慕我，羡慕我出生于高知家庭，一家和睦，羡慕我妈妈每天都给我搭配不一样的小裙子，把我打扮得很好看。小时候很多人都会捏着我的脸说我可爱得像个洋娃娃，那时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
然而最让我骄傲的父母在我读小学时离异了，我突然就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个污点，他们谁也不想要我。突然有一天，他们谁都不在家了。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好久好久我才发现这个秘密，原来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呀。
爷爷奶奶意外死亡后我开始独自生活，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找到我，直到……
“把丁梓雨什么的也加进来吧。”“丁梓雨？”“噗！那个丑女？”“名字还挺好听，结果嘛……一言难尽。”“什么呀，女大十八变。”“谁有她微信呀，拉进来呗。”毕业十年了，没想到大家还能想起我。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想我了，还是好奇我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更多的是猎奇的心态吧，我握紧了手机，扬了扬嘴角，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眼泪打在手上才感觉到它是有温度的，很多时候我觉得流眼泪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那一年我十三岁，读初中。我以为我会有个美妙的青春记忆，没想到学校即是炼狱。
一开始大家都很和善地相互试探，然后慢慢地分成几批人，最后变成几个小圈子在一起玩。我没有自己的圈子，有时我会觉得有人在我背后窃窃私，有时也有男生莫名地盯着我发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呢？一种惊恐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那个丁肥婆，你头发该洗了吧，臭死了。”班上最调皮的杨硕大声喊到，随后引来一阵哄笑。众人赞同似的发笑令他更加得意：“我说你头上这都是雪花吗，一片一片的。我们老陈见了你都提不起枪！”坐在旁边的陈晨腼腆地笑了笑，马上又露出厌恶的表情。我顿时感到惭愧又恼怒，隐约明白了什么叫提枪，这是对我的羞辱。然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肩上的头皮屑，我羞红了脸。那一天我浑身不自在，上课也漫不经心，我在想怎么才能把头发洗干净。
回家以后我用洗发水努力地洗了好几遍，闻闻还是不好闻，吹干了还是有头皮屑。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也不敢去问爷爷奶奶，这些年他们从不让我伸手要东西，也从不叮嘱我什么。
“你们看呀，她竟然穿着丝袜。”李东指着我的袜子，捂着嘴笑起来，“现在还有谁会穿丝袜呀！”“哈哈哈，丝袜。”大家的哄笑让我摸不着头脑，穿丝袜又怎么了？李东翻了个白眼，眉头一皱，戏谑地说：“啧啧啧，怎么还会有这么土的人，怕还是有破洞的丝袜吧。”我瞬间涨红了脸，低下头。这确实是有破洞的丝袜，从小爷爷奶奶就教我勤俭，我的袜子都有些破洞。今天我才知道这是丢人的事，今天我才知道这就是土。我有些懊恼地蹲在地上，想让这种羞耻的感觉尽快平息。李东突然站起来，用屁股对着我的头大声叫嚷着：“快看我拉了一坨什么！”众人又大笑起来，有的人笑得喷口水，有的人笑得直不起腰，还有人声音尖利得像鬼叫。我生气却不敢反抗，因为他说得对呀，我该怎样去反驳呢。
今天一天我都盯着自己的丝袜，我好想换掉它，好想穿上让人一看就夸好看的袜子。但是我不可以，那样就太自私了。爷爷奶奶养我就很吃力了，我没办法向他们提出这些要求。我只能将丝袜卷到脚踝下面，尽量不让别人看见。
那时大家都会积极准备运动会的短跑项目，我特别认真，老师一吹哨就马上起跑。但是这条路太拥挤，我一下就被挤倒了。“丁梓雨摔倒了！”“别去，会被孤立的，就当没看见吧。”在跌倒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两个女生的对话。我在地上躺了好几秒钟，脑子非常乱，好希望有人来扶我一下啊，突然又开始嘲笑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起来吧。”赵新宇说着，向我伸出了右手，好久没有握过别人的手，好温暖。
“赵新宇？”“怎么可能，他怎么想的？”“男神嘛，永远nice。”周围的只言片语又让我陷入了窘境。“啊，谢谢你。”我站起来，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头皮屑又像雪花一样飘起来。他对我笑了笑，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小圈子。“她裤裆开了。”“太胖了撑开的吧。”“要不要告诉她啊。”什么？我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裤裆，一时羞得不知所措，愣了好久我才想到向厕所跑去。
十年了，我也没多恨当年那些欺负我的人，只是在微信群里又体验到了那种感觉，原来恶是会延续的。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确实有些孤独，但是身在集体中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寂寞。那些年孤立无援的我，这些年还是一点没变呀。
读书时很多女生经常都会照镜子欣赏一下自己，我却不敢照镜子。乱糟糟的头发总是脏脏的，整个人胖胖的，脸上也全是痘痘。我的衣服极不合身，搭配也不伦不类。青春期胸部开始发育了，也没人告诉我应该穿小背心。我知道很多人在谈论我的外貌、身材甚至是性格，我想去改变却总是无能为力。于是我老是低着头，也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我怕别人的眼里都是轻蔑或嘲讽。
“毕业十年了，聚一聚吧。”有人发起了邀请，“可以啊，大家都要去哟。”有些人的热情持续高涨。“啊，丁梓雨进群了，你也一定要来哟。”赵新宇打出的这句话让我不知如何回应，就当没看到吧。结果这时群主又@了我，让我一定要去。发出“ok”这两个字母，我突然松了一口气，去就去吧。
“你最近怎么样啊？”“我还在读博呢，不像你赚了大钱。”“什么大不大钱的，也就刚赚了一套房。”我坐在餐桌旁听他们寒暄，感到亲切又陌生。没人找我聊天就好，这一刻我十分希望自己变成空气。“现在没雪花了呀？”杨硕端着酒杯走过来。“啊，没有了。”我有些局促不安。“这么好的事，该喝一杯吧。”杨硕举起了酒杯。“什么事？”杨硕撇嘴一笑：“你稍微没那么丑了呀。”我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庆祝的，但是杨硕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没办法拒绝，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丁梓雨喝酒这么厉害呀？”陈晨和李东都被吸引过来看热闹。李东率先开口：“那你也陪我喝一杯吧。”我盯着他问道：“喝什么？”“喝了这杯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呀，怎么样？”李东晃着酒杯向我逼近。没办法，我只好又干了一杯。“厉害厉害，跟我喝了这杯吧。“陈晨步步紧逼。“喝什么？”“喝了我能提起我的小兄弟嘛，你懂的。”陈晨猥琐地笑起来，我心里又羞又气又不想得罪人，还是喝了这杯。
“那个谁谁谁，都不记得他叫啥了，神气个什么？”“这么能耐就该让他把单买了。”在厕所里听到同学的对话，我不禁觉得好笑，既然大家都不痛快，干嘛开这个同学会。“赵新宇来了吗，以前你还暗恋过他呢，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单身。”“好像还没来，如果他不来我也不想来。”“他在群里那么说了，一定会来的。”听到她们这么说我就更想发笑了，来参加同学会的人真是“各怀鬼胎”呀。
“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敬周老师一杯。感谢周老师三年来对我们的付出。”班长举起酒杯向我们示意，同学们纷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周蓉见状也马上起身：“看到我的孩儿们都这么出息，我感到十分自豪。俗话说得好，老师像蜡烛一样默默奉献，这也就是我的宿命。感谢同学们邀请我过来参加同学会，大家干杯。”淹没在人群中的我也喝下了这杯酒，这就像是个仪式似的，大家都这么做了，我也没办法不照做。
目送周蓉离开后，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谁邀她来的？”“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见到这位班主任。”“那时候她可没少挑拨我们的关系。”“还向我的父母告了不少黑状呢。”“地震那会儿那么多老师来疏散学生，就是没见到她的身影。”“所以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她。”旁人的谈话又使我陷入了回忆。
那时候无助的我向爷爷奶奶倾诉，他们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只嫌我啰嗦。我只好去找她，周蓉，我以为班主任可以帮到我。结果周蓉听了我的描述只是淡然一笑，然后温和地说：“这都是同学间开玩笑，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应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是一个集体，应该团结。”我盯着老师这张平和得出奇的脸，感到些许困惑。“好了，你的事我会跟家长沟通的，你先出去吧。”家长，哪个家长？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回家以后爷爷奶奶都不说话，一直阴沉着脸。我小心打探了半天，他们才告诉我不要在学校惹麻烦。
连续喝了好多酒，我感觉晕晕乎乎的，打算趁大家都醉醺醺的时候独自离开。我来过了，我不是主角也轮不上做配角，我就是来充人数凑热闹的而已。来的时候没人发现我来了，走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我离开。他们聊起从前的趣事也会开怀大笑，但是那些经历里没有我，我也不希望那里面有我。明明自己是单独被人叫来的，来了以后却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招待，也许没那么丑又生活平淡的我对他们来说更加无趣了吧。
夜深了，我一人徘徊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路上没什么人，红绿灯也停止了工作，只有少数车辆从我身旁快速驶过。十年了，赵新宇还是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帅气，我掏出他的手机很抱歉地告诉大家：“我有事参加不了同学会了。”看到群里哀嚎一片，我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手机。
“咚咚咚”赵新宇赴约的那一天外面下着大雨，我知道那么nice的他一定会来。我把家里收拾了一下，精心地化了一个淡妆，我沏了一壶好茶，等待着他的到来。听到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我立马起身去开门。“你好，好久不见。”赵新宇边说边递过来一盒精致的甜品，“请问要脱鞋吗？”“啊，不用了，直接进来吧。”我接过礼物，大方地将他引进了屋内。
“给我看看合同吧，好明确用人单位的责任。”赵新宇一坐下便直奔主题。“你那么大老远过来，先聊聊吧。”说着，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以为你比较着急才这么说的，看来是我有些唐突了。那么，你最近怎么样啊？”“我呀，”我盯着绿莹莹的茶，捧着茶杯来回旋转，“我就是你看到的这副倒霉样，还跟单位有些矛盾，需要你帮忙啦。”“我是律师嘛，这也算是举手之劳。”赵新宇微笑着说。
明明那么远赶过来，他也没放在心上。他还是那么亲切，他是我少女时代的一束光，至今还是照耀着我。“你最近怎么样啊？”我的问话里含有一丝丝期待。“我啊，”赵新宇有些害羞，眼神里又充满了喜悦，“我跟紫妍快结婚了。”我心里一沉，马上确认道：“谢紫妍？”赵新宇搓搓手，抿了一口茶，轻声说道：“是啊，从校服到婚纱都是她。”我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各种思绪涌上心头。
赵新宇是班上的男神，自然属于焦点人物。他出生于书香世家，长相帅气，成绩优异，一直受人追捧，却始终保持谦逊。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人离我很远很远，直到他拉起了摔倒的我，我才知道我们也可以离得很近很近。赵新宇不仅自身优秀，也特别乐于助人，我在他的身上总能感受到一些侠骨之气。班上的同学不是拿我取乐，就是对我熟漠不关心，他不一样，只要有他在，同学们就能稍微收敛一些。我去学校的唯一动力是因为学校里有赵新宇，每天就是望着他的后脑勺我都十分满足。
我盯着茶杯出了神，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句：“她就是个婊子！”他眼里的温柔不见了，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你不可以这么说我的未婚妻。”“谢紫妍算什么东西，你这么好，为什么要选她。因为她，那个美好的你也开始不见了。”我的脸颊开始发烫，眼眶也湿润了，“我不可以说她，她却可以到处乱说我。她夺走了你，还要伙同其他人践踏我的尊严。你却也开始熟视无睹了。”赵新宇有些生气，大声喊道：“丁梓雨，你先冷静。”“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都可以笑笑就过去，因为我不在意那些人啊。可是你，你是我心里的一束光，你驱赶了我心里的种种阴暗，让我有个方向。”我冷笑一声，“哼，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有那么两年，你是我心中的信仰。但是，为什么，你要喜欢那个女人。”听了我这席话，赵新宇严肃地说：“我自问与人为善，无愧于你。”
“是吗？是吗？”我轻轻地笑了两声，两行泪滑落下来，“你跟她在一起后，就没有再留意我了，你们在一起之后，便没人再为我发声。”赵新宇的眼神里写满了惊愕：“我本也没有留意什么，只是见到不平事就想发声而已。”听到这句话，我撕心裂肺地向他吼道：“不是！你本来是有点喜欢我的，所以总是若有似无地帮助我。你会关心我，会把东西借给我用，会把书拿给我看，甚至还把衣服披在我的身上。但是谢紫妍那个婊子把你抢过去了，改变了这一切！”“丁梓雨……我……”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一阵眩晕，昏睡过去了。
我拼命地将他的头按进浴缸里，这期间他有点清醒了，开始挣扎。他挣扎起来我就更努力了，更加地用力。慢慢的，他不动了，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使命。我把他抓起来抱在怀里，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赵新宇，赵新宇……”一遍又一遍，我感觉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冷峻而又陌生，但这让我兴奋不已，我承认我爱上了这样的自己。
“嘀哩嘀哩嘀哩……”同学会都散了，谁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我摸出手机没好气地说：“谁啊？”电话那头似乎犹豫了一阵，支支吾吾地说：“丁梓雨……以前的事……我想跟你道个歉。”“杨硕啊？”“嗯嗯，是我，借着酒劲才能鼓起勇气吧。我老早就觉得有些抱歉了，那时候是我们太幼稚了。”第一次听到他这么真诚的话语，我一时之间还无法回应。
“十年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还好同学会安排上了，让我重遇你。”他的声音轻松了一些，“前两天赵新宇也鼓励我，让我给你道个歉。我终于说出来了，真好。”听到这里，我的后背升起一阵寒意：“前两天？”杨硕接着说：“是啊，他还是那样，特别私信我让我向你道个歉。我也替其他人给你道个歉吧，大家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我慌忙挂了电话，掏出赵新宇的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陷入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