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牌六记
1.永和塔记
从零陵汽车站坐县际班车,穿南津渡大桥,过潇水河,遂出永州城。
顺着207国道继续往南,约一百余里,沿途经富家桥、五里牌,至泷泊镇潇水大桥西岸,一座玲珑宝塔顿时跳跃眼中。
我初次来到双牌,大概是公元二零零七年的夏天。也就是在那个暑假,我、姐姐以及母亲,我们三个人正式结束了一年多的两地分居,从此又共同生活,朝夕相伴。于是,当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可爱而高耸的塔时,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趴在窗边努力的想要看清楚它,然后一层一层仔细又模糊地数着。
母亲觉得好笑,问我:是七层还是九层?
我摇了摇头,说:都不是,它有八层那么高呢!
大概是过了一两年,我和姐姐以及表哥、表姐们约好,从县城里出来,走过长长宽宽的潇水大桥,绕过附近一个村子,便直接到了塔底。人越靠近,越觉得塔高得就快倾倒,简直要迎面压了下来,于是视野中便全是奇谲的飞檐与空洞的大窗。我在室外的空地特意数了数,是七层。
我不很信,又见大门虚掩着,无人看管,于是强烈提议要往上爬。第一层就是空空的,花白的墙壁上散落一些涂鸦。“一层、两层、三层……”,越往上,空间越小,密密麻麻的涂鸦与名字也越多,而直到最后一层,我才确信了这座玲珑塔是七层。
站在第七层的窗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飞檐下纵横的隔栅,而要踮着脚才能够望到远处。春天的梨花一树一树洁白的开在塔底的周围,一座座低矮的房子隐没在树的之间;梨花一样湿润的雾漂浮着,将前后包围的山脉拦腰截断;青山与青山之间,是一条河流与它的分支,是更多密密的房子,长长的路。
来时的桥已变得短而小,河面仿佛也不那样宽阔,但天地之间,群山之间,恍惚觉得自己无限小又无限大了。
2.滨江广场记
滨江广场在双牌县主城区东北部,潇水路与双电西路交接处,与永和塔隔河而南北相对。具体某年某月建成,我已忘却了。只记得开放仪式那天,似乎学校组织过活动,那约莫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在广场中央北部,有一块高出的台阶,台阶之上屹立几根白色的花岗岩圆柱,柱的表面也雕刻着祥云纹,以及其他不知是何内容的图案。
广场后边就是潇水河,河面中间有一座岛,我后来才知道它叫“桃花岛”,也许因为岛上长满了茂密的桃花树的缘故罢。曾经我一度愿望能够去岛上一探究竟,对它也充满了许多的幻想,而在听说有不良人藏匿里面的故事后,便从此敬而远之。
每至夜色初霁,霓虹新上,这座县城的生活忽而热烈起来了。
除去雨雪洪水或者隆冬,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都会从各条街巷纷纷走出,到这片广场上来转一转。跳舞的,散步的,约会的,闲玩的,卖玩具、烧烤、冷饮、棉花糖、糖葫芦的……家境殷实的孩子,还可以在游乐场里留下一些欢乐的笑声;而家境拮据如我一样的,虽有时羡慕,倒也不必辜负这童年的调皮与天真,依旧度过一个又一个简单美好的夜晚。
不出意外的,在每年夏天雨季,当上游水库的水涨到警戒线时,便会有一两次开闸泄洪的机会。由于我的小学就在广场不远的河岸边,地势平坦,因此届时也必须停课,早早放学。但天性爱玩的我们,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回家闷着呢?于是便瞒着家里,和同在一所小学的表哥等着开闸放水,然后痛快的玩一场。
水是率先从滨江广场北岸的堤坝涨上来的,在经过一段河道的缓冲后,水势并不大,只是慢慢的、慢慢的向外溢出。稍后一会儿,偌大的广场也盛不住的时候,便开始从阳明路漫过来,盖住了路边的步道、花坛,然后迅速涌向夹道的小区住宅,最后沿着无名的小路,曲曲折折的分散开。
整座山城东北的低处,霎时间成为一片水乡泽国,被明黄的水面所包围着。
我和表哥在齐腰深的水里尽情耍着,周围玩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互相把水泼向对方,把对方推倒在水里,然后在水中狂奔,没有任何束缚地狂奔,像随时从水中驶过的摩托车一样狂奔。一道道水的帘幕在道路上急速掀起,又重重的落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滴在我们的头发,脸庞,背脊……
我们回家的时候,云雾刹那间推开,太阳从一道七彩的虹桥中现了出来。
落日的余晖洒满了重新宁静的水面,夏天的晚风吹拂着湿透的衣裳,一种莫名的幸福填满了我,即使在那个时候,我尚且还不知道幸福的真谛。
3.永水河记
滨江广场东岸,双电桥下,潇水又多永水河分支。
永水河并不宽阔,也非深水,旱季之时可淌水而过,河滩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然而这条河之于双牌,则意义非凡。从城东郊、八亩田、二甲、九甲,到更深处的村落,沿岸远近百千顷农田赖此以灌溉。
当年城区东部的荒郊滩涂,如今已沿岸筑了堤,修了路,建了高楼。曾经的小溪流,也真正成为一条穿城而过的城市风景线。
在城区东南方向的河面上,巍峨屹立一座“断桥”。“断桥”非桥,乃昔日因设计错误而不得不炸毁的灌溉渠道,如今只剩了左半截“三墩两拱”的巨型石砌。痕迹斑斑的青石方砖上,依稀可见“人定胜天,战胜自然,兴修水利,农业丰收”,以及“山高水低,河水让路,建设家园,幸福万年”等具有特定时代印象与意义的旧日标语。
于我而言,“断桥”是整个少年时代的全部欢乐;它是一扇门,门后边通向的是我的一段天真岁月。在它的门洞里,我和那些少年玩伴们踩水,摸鱼,捉螃蟹,煨红薯……一个又一个回声从拱顶反射下来,清脆,欢乐,畅快,而仿佛久远。
仲秋之时,气候清明,我与哥哥姐姐们常常爬山。由于中部山区茂密的原始杉树林的阻挡,我们往往先在“断桥”处涉水,渡了永水河后才沿着小路从北边的山脊线迂回登顶。
双牌的山并不陡峭,但需得盘旋而上,因此在抵达信号塔的位置以前,我们便早已精疲力竭。歇息在山腰时,整个双牌县城皆在身后——主城区西部是延绵不绝的群山,经年累月的有云雾缭绕;城区主要沿207国道的山脚处,向东边坡地下沉,至永水河岸为平地,河以东乃又阻绝于群山。
河水相绕,群山环抱,一条贯穿城区南北的国道上车流不息,常常送来一些属于外界的新的消息与讯号。而众多的主路与无名的巷道沟通相连,在一个个方格之内拼凑出全部双牌的世界。
山顶的凉亭上,墙壁写满造访者的名姓。在一阵又一阵的风声中,传出枯木的叫喊并呼号。
深秋的雨水渐渐少了,天空是难得的晴朗且空阔。
永水河在流淌中迎接下一个雨季,我们沉默,沉默是一把秋风。
4.城南市场记
我第一天来双牌的时候,就住在城南市场,一个阴暗又潮湿的门面中。在这之前,父亲与母亲总住在工地。因为我和姐姐的到来,于是一家四口在这个小城中,也开始像模像样的有了一个“家”的空间。
城南市场一开始并非市场,只是四围主道之中的一块空地。
起初,它只有钢构的拱形支架与铁皮的顶棚,四面无围挡,又有一条东西相通、宽约两米的狭长小路,两边对称排列着众多的混凝土台面。偶尔有乡下菜农过来摆摊,也会有谁家晾晒一些霉豆腐、干豆角、干萝卜、酸辣椒等诸如此类,不过大部分时候,这里还是我们这些市场附近孩子玩耍的天堂。
往西边的小路步行约一百米,尽头是兴隆街,岔路口有一家诊所,粮油店,以及流动的肉品、蔬菜、熟食、水果以及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小路虽不长,但麻将馆开了三四家,我爱打麻将的三舅妈一家也住在其中一个门面,不过是隔开了两间卧室、一间厨房的大门面。
往南边的小路步行同样约一百米,尽头是紫阳路,紫阳路西至坡顶的双牌二中,东边坡底尽头是教育局、检察院,以及不远的一片农田与永水河。我家就住在这条小路上,在这条路的大部分门面中都住着与父亲母亲一样的建筑工人,以及我隔壁卖红糖麻圆的邻居。
他常常都自称是卖不完,于是从天井敲开后门,送来一碗热热乎乎的红糖麻圆。我当时只是开心的接受了,现在觉得,这究竟也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慈蔼与善意罢。
城南市场东出口是阳明路,北出口是车站路,这两条路都是我念泷泊镇三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
有一回,东边的露天空地里围了一圈,围布上贴满一张张宣传画,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我和表哥当时都很想进去看看,但几十块钱一张的门票使我们泄气。最后,还是他带着我溜到旁边的楼顶,在上面远远的看到围布里面——几十个锁上的笼子,笼子里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以及靠笼子很近、很近的其他的孩子,好像之间也有我们认识并玩的很好的那几个。
大概一年以后,我们搬家了,在小舅舅租的停车场旁边的楼房里住过一阵,在楼顶的小木屋住过一阵。我经常还会去城南市场找表哥玩,在那里第一次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次玩着母亲捡回来的双轮滑板车。
后来的某一天,市场开业了,当它的混凝土台面上摆满了蔬菜水果、肉品熟食、腌菜调料……的时候,我就只有买菜才去,去了也只是买菜。
城南市场真正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菜市场,而我在城南的生活,只得默默成为一段没有了故乡的飘萍。
5.车站路记
车站路是我最后一次搬家的地方,也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呆得最久,并最终永远离开的故乡。
我就住在车站路38号门面,里边天井二楼向南的一户。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舒舒服服的拥有过两间卧室,一间餐厅,一间厨房,以及一间宽大的贴了白色瓷砖的卫生间。
在楼下的两三间门面里,陆续开过各种店铺;在门面后的天井里,前后住过许多人。而过道对面的那一户无论是谁,其女主人总能和母亲成为好朋友。
许多个无事的夜晚,我和母亲都会造访,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火炉架旁,她们做一双又一双的毛鞋,画鞋样,织鞋面,勾鞋底,填棉絮……我坐在旁边烤火,揉搓我一双长满冻疮的红肿的手。偶尔不痒的时候,也帮着绕一绕满桌的毛线,把旧衣服剪成一块块鞋底的大小与形状。
住在楼上三楼的是房主,姓邓,不过与其称作房主,不如说是我们依旧和蔼可亲的上下邻居。
我住进去时,他们的外甥女只两岁,小女孩总爱闹我和一楼那个大我一岁的哥哥。我离开双牌时,她已经背着书包上小学。房主爷爷六十来岁,性固执,嗜好卷烟。我们一老一小常能相谈甚欢,有时我也帮他剪厚厚的指甲,扔一两回垃圾,他于是总在我父母亲面前赞我。而某天清晨,他竟再也没能醒来过。
这栋上世纪修建的老楼在整条坡的中间靠下,从坡顶的汽车站、豪华宾馆、小饭馆、招待所、网吧,到几乎每个月都去、而从没对我涨过价的理发店,再到我们对面的一个棉被加工店、后来开的美发屋,以及我们楼下先后开张过的化妆品店、保健品店、一元特价店、早餐店,再到我们与兴隆街之间的杂货店、副食店、麻将馆、牌九馆等等。
在我们斜对面的小路口往里,还有一个煤球厂,那是我最不愿意光临的地方。因为煤球送到家里得多出一两毛每个,况且我们又住得很近,于是几乎每次用完都是我和母亲亲自运。从厂里用板车拉出来,然后母亲一担挑三四十个,我一次捧五六个地搬到楼上厨房。有时看到同学不远处经过,我在板车后面更用力地推着,但越用力,那段仅仅十来米的坡路过得却越慢,而我终于也力竭。
这条不很长的小街上,各行各业几乎能凑出个全乎,临街每一个门面与每一扇窗内都是一个个相去甚远,而笼统和谐地化成一团的气氛。
除了房东爷爷以外,我所知道住在这条路上先后去世的人,有好几个。每年农历七月十四,当夜色还未曾降下的时候,家家户户已在路边摆好香烛纸钱。一堆堆火焰翻卷着,烟雾四下弥散,从神堂飘入天井,从天井升上天边。
直到整条车站路都闪烁在一片火光中,笼罩在青烟的朦胧与庄严里,我的母亲也回来了。
于是,我们开始炒菜,吃饭,睡觉,然后继续相信并祈祷。
6.离乡记
于我而言,双牌不是我的原乡,我是来自更偏僻落后的小镇上。但在那里我度过最初的童年,我的天地只有一片低矮的山丘之间。
我的父亲是一个泥瓦匠,母亲是给父亲打下手的泥瓦匠。双牌这座县城,并非他们唯一干活过的地方,也并非只有他们曾经参与它的建设。严格来说,他们既不光荣,也不体面。他们是无数底层中靠力气养家糊口的一类人之一,也是无数背井离乡、以务工为业的一代人之一。
他们来时,这里尚且落后,狭小;他们走时,这里已不是过去的模样。
即使只有一点点伟大,而我胆敢称我的父亲母亲为见证者、建设者、献身者。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已融入进双牌县城的住宅、学校、政府大楼、银行、医院、广场、道路……甚至于周边偏远的乡镇与村落。
公元二零一三年,那个夏天的暑假,我初中毕业了。原本我应该继续在这里念高中,然后出去上大学,有机会或许还会回到这里工作,成家。但最终我回到了我的原乡——衡南县茅市镇。
我第一次感到了乡愁,那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指向,而是一些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人,挥之不去的事,一些泪与笑,贫穷与幸福。
夏天就要过完的时候,我已在衡南念高中。我的少年时代结束了,故乡在母亲的坟头烧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