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汉.卓文君《白头吟》
1
齐烟的电话打进来时,兰溪正抱着孩子坐在车上,跟老公赶赴广州。
齐烟的声音带着哭音,开口却是踌躇辗转不知如何述说的样子。没头没尾的一句“兰溪,是不是有些东西撕碎了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兰溪看一眼老公不耐烦的神色,用手半遮了嘴,匆忙回道:“我现在路上,晚点我打给你啊。”
她听到那边齐烟不情不愿但是还是识趣地挂了电话,吁一口气,匆忙锁了手机丢在包里,从隔壁小姑子手里抱回了哭闹的女儿。
老公的话已经狠狠地传过来:“谁啊?打个电话还怕我旁听?”
这个时候他倒是关注得很。兰溪冷笑,没有理他。
老公悻悻地转头继续开车。车里除了女儿抽噎的声音,几个大人再没有言语。
兰溪不经意抬头,看到后视镜里一张神色疲惫蜡黄抑郁的脸。
她悲哀地抱紧了女儿小小软软的身躯,是从什么时候起,别人眼里温柔含蓄的自己,已经成了用冷笑代替温柔语声,素着一张脸被柴米油盐缠裹的庸俗妇人?
结婚三年,她就仿佛已经成了一株被吸干养分的干枯植物,没了生机了。
生活本就如此,还是,自己当初选择错了呢?
2
兰溪和老公方远是大学同学。
彼时,兰溪是系女子篮球的主力,方远是系田径骨干。一个是广东客家女子,高挑清秀,温柔含蓄;一个是陕西山里走出来的青年,沉默内敛,敦厚淳朴。
他们经常在训练场上遇见,也经常一起被系里选去参加比赛。从熟悉到熟识,从点头之交到倾心相付,似乎,一切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是他主动约她去看电影,还是某次不小心就牵了手。兰溪在照顾女儿吃喝拉撒或者洗碗拖地的间隙里,也曾试图回想当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细节。
青葱年少时,几句蜜语甜言,几封言辞热烈的情书,几个相视心动的瞬间,几次机缘巧合的偶遇,都能够成为相爱牵手的机缘。
多年后细究当年情事,当真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兰溪,从来不是喜欢抱怨的祥林嫂式的女子。就算产房里顺产时因为胎位不正痛得死去活来,就算一个人边带女儿边经营着这个生意清淡的家具店,就算生产时落下的腰疼一到阴雨天气就折磨得她直不起腰来,她也没想过叫过一声苦。
她是典型的广东女子,坚忍,倔强。
也正是因为这个,闺蜜齐烟一路走来,不管二人之间步伐快慢的不同,仍视她为挚友,甚至,职场上要强出色的齐烟很多时候都是佩服已为人妇的兰溪的。
3
近来齐烟陷入了一场恋爱,时时有各样的苦恼,免不了不时地同兰溪各样倾诉吐槽。
兰溪总是耐心地听着,不时冷静地给出几句中肯的意见或建议。
这两三年里,齐烟常在周末跑到兰溪店里,拎一堆吃的喝的,跟兰溪和女儿消磨掉整个下午。
兰溪和齐烟的生活不同,却有着浓厚的姐妹情分。
当年兰溪是齐烟客户端的一名小采购,跑市场的齐烟,常拉她出来喝茶。
看惯客户端各色人等各样嘴脸的齐烟,讶异于兰溪的质朴和完全当自己是朋友的挚诚,在深圳节奏飞快利益为上的生存氛围里,她珍惜这个真心待人的姑娘的友谊,如同护着自己内心那方净土。
2012年,齐烟所在企业破产,被拖欠了三个月薪水的她,穷得房租都交不起了,是正在筹备婚事已经辞职没有收入的兰溪,即时拿出自己的积蓄转给她催她快去交了去。
齐烟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但从此更是视兰溪为至交。虽然此后,齐烟继续一个人在职场玩命工作,兰溪却结婚生子逐渐成为彻底的家庭主妇,看似走的路完全不同,却不妨碍二人姐妹情的延续。
兰溪生产时,齐烟要来。兰溪不同意,她担心生产的苦痛吓到本就恐婚的齐烟。只是在产房里,她给齐烟发了条微信:真他妈的痛啊!
齐烟当时正开车赶往客户端开会,看到信息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那时候,齐烟逐步升职,兰溪初为人妇人母,生活都向着光明的未来飞奔,她们都努力以自己的方式追逐着自己想要的幸福。
世间女子,就算有了职业、知识为基础的经济独立,却时时难避情关。
齐烟这一年遇到了她的段先生,兰溪的女儿CC已经两岁开始调皮捣蛋。
齐烟继续应对职场的刀光剑影,兰溪在女儿娇蛮的叫喊里边给老公看店边带孩子边安排家里的柴米油盐。
4
兰溪曾经以自己单纯嫁给爱情为傲。
当年结婚时,她同方远已经相识七年,在一起六年,同居三年。毕业后方远追随她来了广东,先是在深圳,继而因为方远进入家具行业,二人一起到了东莞清溪发展。
不是没有遭遇过年轻女孩的觊觎破坏他的心思动摇,不是没有在深夜吵架吵到摔门而去,不是没有牵手在东莞的街上走到脚都磨破。见过了双方父母,共享了所有朋友......似乎只有结婚,才能给这份感情有个交代。
方家在陕西为他们办了婚宴,兰家在清远同样将婚宴办得体面。
母亲在出嫁时给她戴上了一个玉镯。玉镯成色普通,但是兰溪一直戴着。渐渐地,镯子养得清透起来,透着温润的光。
因为经济不宽裕,方远没有给她置办首饰。
温和的兰溪,沉默的兰溪,就这样一步步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她一辈子也只爱了这一个人。爱他,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同他在艰难的日子里相濡以沫,似乎这是世间女子世俗的圆满,她也想得到。
5
婚后,因为深圳东莞两地分居,兰溪放弃了上市公司的采购职位,辞职到了东莞与方远会合。
两人计划去云南蜜月旅行。只是兰溪不知道,他旅行前也辞了职,理由是老板傻逼。
一路边吃边玩,一晃一个月过去了。
待回到东莞,摆到面前的就是生存问题。两人之前都是初级职位,收入一般,又没有什么理财习惯,积蓄并不多。
这时候兰溪有了身孕。初为人母的喜悦,冲淡了生存压力,生活是带着粉色泡泡的美满,她脸上常常发着光。
方远反复换工作,每一份工作都干个把月不干了。
红木家具行业老板多为土大款,他做业务,多数时间就是和圈子里带着金链子头发梳得光亮的老板们一起喝茶吹牛。反复换工作,很难积累稳定的客户和个人信誉。加上他谈的工作,底薪都极低,还要养车,应付两个人的衣食住行,到了年底,生活变得捉襟见肘。
方远总是晚上很晚才回来。身上戴着烟味酒味,常常回家冲个凉倒头就睡。
兰溪不知道,其实他又一次主动失业了。这时候她已经怀孕5个月,身子沉重起来。看着账户的余额越变越少,她有些着急,但是信赖着方远,她听从了他安心在家养胎的话。
整整三个月,方远都没有收入。打牌,混圈子。晚上回家打游戏。
兰溪开始记账,学会盘算怎么用每天十几块的伙食费用,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
齐烟知道后,急性子地跺脚斥她纵容老公这样没有责任感。她只是笑。
婚后,她扮演的角色,不止是妻子,更是照顾着、宽容者的角色。
可是方远的眼里,却逐渐淡化了她的身影。
方远白天常常是不见人影的,他总是说自己忙。兰溪一个人在家,自己刷剧,自己煮饭,自己下楼散步。她看到刘诗诗和胡歌主演的《风中奇缘》时,第一次听到那首《白头吟》——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大抵每个女子,都希望有“皑如天上雪,皎如云间月”一样纯粹的爱情吧。
她不是不知道男人对女人最大的保护,是予她一世安心。尤其在她怀着他的骨肉时,她何尝不希望他在努力工作,护佑她们母子周全。可是她更怕说的多了,两个人的情分就没了。
她更加沉默。身上广东女子隐忍的天性,愈发明显。
可是方远视若无睹。他没有问过她还有没有钱用,孕期要不要补充营养,更不知道她因为浮肿,脚疼得钻心只是咬牙忍了。等她实在忍不了的时候,拽着不耐烦的他希望他带她去医院看看,他一路责怪着她的娇气,等到医生冷漠的语声说只能拔掉大脚趾的指甲时,才住了嘴,显出内疚的神色来。
这件事最终以齐烟听说后,建议他们去汉宫找个足疗师傅试试能否解决并幸运地治好了告终。万幸不必拔掉指甲,否则让一个孕妇忍受拔甲之痛,齐烟想起就觉揪心无比后怕无比。
兰溪倒仍是淡淡的模样。那时候齐烟怒其不争地斥她不懂得管教老公,却忍不住每次来时带一堆吃的用的给她。
故事里总是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结婚了。却没有说婚后是怎样的兵荒马乱。一地鸡毛的琐碎庸常,磨蚀了我们的感情。而曾经海誓山盟的誓言,实际不及你耐心地陪我散步的温存更动人。
6
CC出生后,婆婆来过一段时间。
兰溪的母亲忙于照顾哥哥家的孩子,分身乏术。
婆婆是个快嘴的老人。常常念叨着在老家的老头子,一边携着CC擦屎刮尿。常常奶瓶就递到了孩子的鼻子上。
兰溪尽可能自己带孩子。可是洗衣服之类的家务,没有洗衣机和其他家电的代劳,徒手难免吃力。
为了多点收入,她在网上帮公公和周围农户卖李子和苹果,分一点点利润,给CC买好一点点的奶粉。
方远靠着积累的工厂人脉和借款,在红木一条街开了间店。
婆婆闹着要回老家去,兰溪只能一个人边带孩子边看店。
方远常常是不在店里的,他要去跟朋友喝茶要去打牌要去跑生意。他总是有那么多的理由不着家,兰溪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照顾女儿一个人看店。
图:网络离开职场多年,她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到最后,除了齐烟和一两个在附近的邻居,竟是很少跟外界互动交流了。
红木家具的市场热潮已经逐渐冷去,店里常常一天都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方远的脾气越来越大。他会在兰溪提到没有买菜的钱时,不耐烦地掏出一百来,说你可以卖货啊赚到的钱你都可以随便支配;他呼朋唤友来店里喝茶时,常有年轻无畏的女孩当着兰溪的面,不屑地说你当初怎么就看上了她,他任由这些人说着,无视兰溪的尴尬无措;兰溪背疼到不能忍耐,想去做个推拿,他就冷冷道“别人家的女人带两个孩子也没见这么娇气”,更是对着感冒头疼的兰溪刻薄道“你事儿可真多”;偶尔让他搭手带一下女儿,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会找借口开车走了。
生完孩子都没有彻底休息过的兰溪,脸色不好皮肤粗糙,已经很久没有买过面膜和化妆品,身上的衣服还是结婚前的旧衣服。有次裤子实在不能穿了,也只是在HM买件打折的三十块钱的裤子穿。
深圳的冬天,是潮湿入骨的冷。齐烟有次来看她,看到兰溪穿着单薄的女仔裤,坐在穿堂风肆虐的店里,嘴唇都是苍白没有血色的,眼泪都出来了。因为开店要招徕顾客,兰溪执意开着店门。红木街宽敞的街道,敞开的店门,给冷风肆虐提供了充分的空间。她就是这样看着这间生意清淡的店,因为那是方远的心血,也是他仅有的产业。
因为要看店,要带女儿,没有钱请保姆也不放心请保姆,兰溪无法出去工作。
而这些在方远的眼里,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
他娶了她,便觉得给了她所有的交代。她成为他生活中的一块布景,仿佛不用照料和滋养,一任她憔悴着应对拮据的生活,一任她的心沉寂老去。
于兰溪而言,爱不是天天宣之于口的信誓旦旦,而是一蔬一饭一日日里她全心的投入。
这是她的选择,她便坚守与持续维护,就像一个人在修筑一条长城,她不强壮的肩膀,要为女儿和自己爱的男人撑起一方家园一方安宁。他如果同自己分担,那便是两个人的并肩作战;他如果视而不见,她也不会终止这场自己同生活压力同艰难际遇的持久战争。
这是她的爱情她的家。这是她的选择。哪怕是一个人的白头吟,她也会安静坚忍地唱完。
7
齐烟遭遇的爱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美好。
段君的确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最初的心动过后,生活便落入一日日的庸常。
他并非热情似火喜欢挑战的男子,工作之余,除了玩玩游戏看看搞笑视频,似乎并无提升自己或者谋求个人发展的表现。
曾经漫长的异地恋中,齐烟加诸了太多美好的想象在段君身上。她觉得她爱的他,必是霁月光风的襟怀,必有面对生活磨难的不可磨折的勇气,必懂得她爱读的书和一步步努力打拼路上的艰辛……
而生活也只是生活。
她尝试接受选择的这个人和想象中的落差,却无法控制看到他沉迷于手机游戏却不肯将工作问题及时解决时的失望;也在她高兴地谈及自己喜欢的作家终于又出新书时,看到他一脸懵懂的表情时感觉兴味索然;在遇到困难时,她甚至发现段君第一时间是想去依靠自己有一定社会地位的父亲 ……
而深圳的生活压力,只会越来越大。齐烟发觉陷入这场感情后,自己反倒更觉得工作和经济独立的重要。房租,贷款,保险,衣食住行,她的艰难人生,依然只能自己扛下去。
她依然拘谨地活着,不敢放假,不敢休息,不敢去玩。生恐自己一不小心,就被职场瓶颈和日趋激烈的竞争压垮,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
爱情仿佛流感,来得快,冷却得更快。
现实的琐碎艰难,令她丧失掉单纯恋爱的勇气。
有天她终于崩溃大哭,想放弃算了。可是她看到段君胖胖的身影站在路边等自己,再低头看看自己,已经不再青春美丽,也是一身赘肉,忽然觉得悲哀到了极致。原来,自己几乎已经折腾不起了。这些年老去的,又何止是这副躯壳。
他们一起去观音山,段君却清冷地拒绝了她同他一起参拜的希冀。她一个人站在香烟缭绕的佛像下,一身的汗,心却是冰凉的。虽然下山路上他拉着她的手,她却不再天真地觉得这样牵手就意味着永远。
图:东莞观音山段君要去办事,留她一个人在樟木头的车站等车回去深圳。和谐号却一再晚点。一个人点开手机上拍摄的观音像,她只觉天上人间,大抵神佛是不必担心车辆晚点这些小事的,而如她般平凡的女子,大抵只能继续在红尘中挣扎吧。
有时失望透了,又觉得放弃这段感情,连一丝温暖的可能也丢掉了。原来自己活得这样悲哀,齐烟自嘲地笑。曾经的心比天高,渐渐变成了对生活的有心无力。
爱是什么呢?她曾经有很多的幻想,曾经将杜拉斯“爱之于我,不是肌肤相亲,一蔬一饭,它是我疲惫生活里不死的英雄梦想”奉为爱情信仰,却逐渐在生活的重压下,开始妥协和绝望。
或许她也曾有过小女人的奢望吧。她也曾奢望过她的男人将自己的重担揽过去,跟她说别怕凡事有我呢。而现实呢,却不断提醒她恋爱或者婚姻,于女性而言,意味着职业发展的被迫中断,意味着更多的投入精力于家庭,也意味着与另一个人更多的牵绊和纠缠。
或者人到三十,爱情更多的会提醒你现实种种,而非少女时代的浪漫幻想。
10
小小的茶室内,兰溪淡淡说,“我现在是万万不敢生病的,因为没有人照顾我,也没人帮我照看女儿。”
“我已经找不到以前一点点的生活状态。”兰溪的语调清淡,几乎没有起伏。
齐烟却觉出了浓浓的悲哀。
“凡事,你还有我。”齐烟努力笑道。
“我打算恢复跑步,每天早起。”齐烟笑道。“说到底,女人可以依靠的不过是自己。”
兰溪振作道:“现在每天我也带CC去高尔夫球场附近散步,虽然累,出出汗倒是真的可以缓解情绪。”
兰溪最喜欢齐烟的永远努力生活的样子。当年最困难的时候,齐烟每天还坚持到附近跑步。她说肉身是灵魂唯一的宿主,必须得好好爱惜,不然造反了什么都是白搭。
齐烟的脸上,有倔强、不服输和隐隐的皱纹,不过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兰溪受到感染,朗然道:“我也会想办法调配好时间,虽然现在杂事太多。不过我做所有事情,也不全是为了他。”
齐烟明白,笑着回道:“但求不负我心!”
兰溪担忧道:“想过分手么?”
齐烟皱皱鼻子,站起身像走正步一样踱了几步,回眸嫣然笑道:“现在放手,不是我的风格。我必倾了全力,才肯认输的。”
兰溪也笑了。这样的齐烟,真实,倔强,有着各种繁琐困难打不败的顽强,这才是她认识的齐烟。
她们站起来,走出茶室,走到深圳漫天的阳光里。身姿或许已不如多年前轻盈,脚步却更加坚定了。
谁说爱情不用经营。你我来过,相爱了,我必当倾心力同你相处。至于以后,交给命运和机缘吧。
毕竟我的心底,藏着一个白头携手的奢念。你可以不懂,但我依然愿意为了它拼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