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戏
头三五年里,里美常常梦见他。
一次次重回故里,灰扑扑的大街和小巷,灰扑扑的没有脸的人群,还有灰扑扑的天气。
总是在某个熟悉的巷道,一眼瞥见他伫立在那儿,旧旧的格子棉衬衣,神情落寞,目光粘在她身上,似有话要说。她佯装不经意地靠近,和他寒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其实,心底深处有一个地方,隐隐地痛。他吞下要吐露的话,喉头一耸,还是,躲开了。但是,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她偶一回头,总能看到那绝望中含着悲怆的一双眼睛,仿若猫眼,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醒来,她要失神好一会儿,才能起床。
后来,也还是会梦到他。
还是故里,风雪天,她走进那间屋子。屋子很大,坐了很多人,其中,便有他。她从后门悄悄蹩进去,尽量不引起人的注意,老师模样的人在前台讲课,板书,一墙都是斜斜的字体,急风骤雨。他突然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啊”地一声惊叫,她撞上了旁边的桌子。
下了课,人都散了。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走出屋子。然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跟不上他的脚步,落得越来越远,终于,不见了他的踪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风抽打着她的脸,象鞭子,她用冰冷的手捂住嘴,哭了。
黑暗中她摸到自己冰凉的脸颊,湿湿的,连枕头也湿了一大片。空虚象只吁着气的庞然大物,重重地压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
很久没有梦到他了。
仍旧是灰扑扑的城市,灰扑扑的人群,她循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马路,漫无目地地闲逛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她屏住了气,那不就是他么?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那副模样,一点儿没变。他也看到了她,朝她点点头,笑着打了声招呼:“嗨,你回来了。”不住脚地,他和她擦肩而过。奇怪的是,她的心情亦很平静,连回头一望的冲动都没有。两个人,平淡的,就象是曾经面熟的路人,偶一相逢,惟有礼貌地道声你好。
醒来后,想起他冷淡平常的目光,她突然明白,梦里的他,不是他,而是自己的镜像。她爱得深,他便爱得深,她的爱逐渐浅,他便当她是路人。那么多年了,她一直在梦里,和自己上演对手戏,和真正的他,其实毫无干系。
他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想努力记起那个叫里美的女子的脸。但里美的五官迅速模糊,就象冰淇淋一样,融化在了温热的空气里,窗外传来蝉鸣,在单调而高亢的声音中,他突然失了神,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遇到过一个叫里美的女孩。
但那件格子棉衬衣挂在衣架上,崭崭新,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小郑他们今晚有聚会,说不少女生也会参加,一定要穿得整齐点。他已经打算好穿这件衬衣赴会。就在前天,在服装店里,当他试穿上这件衬衣,镜前站定,端详的一刻,他就觉得应该为这个聚会买下它。镜子里的他,已不是他。陡然年长,某部电影里走出的男人,瘦、高,神情落寞,眼睛很深,很深,阴郁中含着一丝悲怆。他的肉体里,似乎住着另一个灵魂,一旦显现,就注定了会发生一些故事,而他完全无法预料。
这一年,他十八岁,他对爱情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