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一声花婶
花婶是我二叔媳妇儿。
她并不姓"花",名字里也没有"花"字。
为什么喊她"花婶"?
一是因了她是我五个叔叔中最先结婚被娶进门的婶子,为显出我们一大家的欢喜和对这头一个婶子的欢迎,另一个是我这婶子年轻那会是我们村数得上的漂亮姑娘,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在乡下还是都市,用"花"形容美丽女子总是受用,不过时的。花婶小名唤“彩云”,也与这“花”巧妙地贴合了。因此,打小大人们便叫我和我妹就这么叫了去。那之后进门的婶子们,便再也没有这种特称了。
"花婶"就这么被称呼了开来。
这一叫就叫了十几年。
一桩婚事
花婶嫁进门的那年,我还只是个懵懂小儿。
那时候还没有兴起外出打工热,十里八乡的人都还本本分分,在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日子艰辛且单调地重复着。也因此但凡有哪家有娶媳妇这等喜事,便是农家生活里少有的可以聊以调剂的头等乐事。我们孟家又是小郁庄的大姓,亲戚旁枝理起来大约也可以写满几页纸来。
二叔跟花婶结婚那天,同庄的,外村的,本家亲友,或者哪怕稍稍沾点交情的,都带了瞧热闹和真祝福的心思,赶了趟来,那一方院墙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致于我们这些本家至亲也都被挤了出去。
我一不足一米的小儿挤在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大人中间,视线完全受阻,什么也看不到。好在我们家和二叔家只有一墙之隔,那时候墙头还是砖头砌成的,砖与砖之间为了美观特意镂了空。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没有几个是不会爬高上树的,我在大人的保护下,踩着砖头缝,趴在墙头上抻直了脖子朝二叔院里张望,才终于没有错过这场热闹。
时至今日,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脸,我一个也记不清了。我那二叔年轻时候虽瘦小了点,颜值究竟也不低,但是也许是新娘子花婶太过耀眼,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记得那天花婶的模样,对新郎官二叔竟一点记忆也没了。
那天的花婶穿了件大红的衣裳,脚下蹬着宽口黑色高跟皮鞋。头发简单地绾了个发髻,发尾用那个年代最受新娘子青睐的挂饰——粉红的假花装饰着。
后来很多回我试着去忆起那天的场景,回想起来的从来都只有那一抹红。
那时我二爷还健在,二姑嫁了人,又娶了这么个本分勤劳的儿媳妇,一家人的日子在我二婶刚进门的那段时间,大约是最美滋滋的。
一个慈母
可惜好景不长,我二爷罹患癌症去世。那一年,二爷只有47岁,那一年,花婶进门还不满一年。我二爷还没等到大孙女出生享享天伦之乐就猝不及防地走了。
那之后,二奶,二叔,花婶,撑起了这个家。
亚楠,张孟,浩楠相继出生。
大女儿亚楠随了花婶的长相,是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打小就招人喜欢,大人们都说她长大定会比她妈还要出落得出挑。
二女儿却像了花婶娘家小妹,虽然不及她姐白净,却也长了双铃铛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会说话。
小儿子只比我小妹晚出生了3个月,倒是好好的把我二叔的基因继承了下来。
我和二妹小的时候没少挨爸妈的教训。花婶和二叔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比我爸妈温和许多。特别是花婶,在孩子面前极少端大人的架子。她不但疼自己的孩子,连带着我和二妹也没少受她宠爱。做了好吃的会喊我们俩小馋猫一块吃,会帮小学一年级的我扎各式各样花式的小辫子,会在爸妈训我们时护了我俩到她家去待着。
那时候的我觉得花婶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手又灵巧,性格也温和,一度很是羡慕花婶家的三个弟弟妹妹。
一些操劳
花婶也是个独立能干的要强的人。
有好几年,她为了家里生计,独自一人去了义务打工。以她不肯输人的性子,自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拼了命地干活。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她回家来过年,路上雪下得太大,她坐的班车经过山路,遇上了险道,差点就出了事故。等她到家时,手脚都冻得冰凉,下半身几乎没了知觉,在被窝里捂了半天才稍稍缓和。也是因为那些年不知疲倦地劳作,使她还年轻的身体早早就落下了病根。
后来孩子渐渐大了,她跟二叔决定不出门了,就在家做起了卖衣服的生意。花婶一直都会打扮自己及家人,她卖的衣服比同街其他同行的店铺要时兴,加上又能说会道讨客人喜欢,还勤快肯干,一个小门面没多久就被花婶做得风生水起。
我二叔兼顾门面的同时,也不断找其他门路。三个孩子也都健康,俩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也是佼佼。二叔花婶都已30出头,却看不出年龄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反倒常常听见许多类似“越活越年轻”的夸赞。
那几年,我二叔家的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让人羡慕,如果不是接下来的那场噩梦,我想二叔一家只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
一场恶病
继我二爷癌症去世后,在我读大四的那年,三爷也查出了癌症晚期。没多久就去世了。就在我们把三爷的后事操办完,一大家人还没有从悲伤的事实中回过神来时,仿佛被下了恶意的诅咒似的,花婶因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做了检查,竟就查出得了白血病。
当时在农村,得了癌症和白血病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无异于被直接宣判了死刑。
但是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希望总还是要有的,万一奇迹就出现了呢?
二叔二话没说就带着花婶由县医院转去市里住院,治了近一个月后情况并不乐观,又转去了北京的一家专门医治白血病的医院。
那段时间,二奶独自在家照顾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二叔一个人陪着花婶在人生地不熟的首都求医。
花婶生病之前,我跟二叔之间除去年底回家见面聊聊家常,平时并不联系。农村人本就不善用语言或文字表达感情,男人们更甚之。
得知花婶住院时,我还在学校念书。我一向认为,灾难和疾病面前,语言最无用,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抛出去,还得让遭受厄运本就已经心力交瘁的当事人费心来反向安抚,更给不幸的人添了层伤身伤神的事。
但是除了用语言来安慰,旁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什么都不表达,更显冷血无情。我心里自是又心疼又担忧花婶的病情。但无奈离得太远,究竟也没能做什么。到最后还是选了我最不愿使的方式。打电话过去说了几句便是沉默,又怕打扰花婶静养,折中选了给二叔发短信的方式,用我觉得最能表达我的心情又不会带去打扰的方式。
从花婶强撑着跟我通过的几次电话里,我了解到她病情的严重性,从二叔回复我的无力又无奈的信息里,我感受到独自照顾花婶的二叔日渐疲惫的身心。打小花婶对我的种种像电影一样尽数在脑子里回放,让我寝食难安。
某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我再也按捺不住焦虑的心,连假都没请径自买了票去了北京。下了车一个亲戚带我去了医院。在一楼等二叔下来接我们上去的时候,心里紧张到窒息。
终于看到二叔的瞬间,我就几乎要失控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把这个刚30出头本该神采奕奕的男人折磨得驼了背,白了发,眼神凹陷,本就瘦小的身体更显得单薄,仿佛生生被抽去了一圈。他勉强对我挤出微笑,轻轻地说了句,静静来了。我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心里复杂到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随后跟着二叔坐电梯去病房,一路二叔叮嘱我见了花婶千万不能哭,否则会让花婶跟着情绪激动。我一一应承着。终于到了病房门口,二叔和亲戚走在前头,我听见二叔说:彩云,快看谁来了。可是病房门口到病床的咫尺距离,我却像被定住了神,久久跨不进去。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来,一遍遍地跟自己说,一会不管见到什么样的花婶都要控制好情绪。
可是,当我终于一步步地靠近花婶,及至于见到那张我熟悉却又有数月未见得脸时,鼻头一酸,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瞬间盈满了眼眶,我想好好看看那究竟还是不是我的花婶,可是总也擦不清模糊的双眼。
那当然还是我的花婶,那张脸还是一如大婚那天我初见时一样美丽,只是比那时瘦了些。头上戴了帽子,二叔说因为化疗的原因,一头秀发早已掉光。从头到脚被插满了各种仪器。身子上到处是治疗后留下的淤青,我想走近握握她的手,却怕弄疼了她,那羸弱的身子连个拥抱都做不到了。
她倒是很平静,反倒一味宽慰我,对我来能看望她也感到开心。又指责我不该随意荒了学业,这么大老远来看她这个病人。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能说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静默地只有机器的滴滴声。窒息般地沉默,窒息般地让人疼。只不过几月未见,一场恶病竟就把我二叔和花婶都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平静下来后,我就坐在病床前,陪花婶聊天。我努力想找些轻松的话题,问她还记得为什么打小我们就叫她“花婶”吗?二叔马上抢着答道:因为你花婶美呀。她笑了,笑得依然像花一样地好看。
我待了一天半,第二天坐车回了学校。临别时轻轻抱着花婶久久不能放开,我怕这一抱就成了永别。回程的路上,脑子里都是病中花婶的样子,想到自己什么做不了,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她,我趴在座位角落,把头埋在膝盖任眼泪沿着胳膊止不住地流出,后来干脆就放声大哭,哭得像走失了的孩子,我怕自己就此丢了花婶,再也寻不到了。
我走后仅一周,花婶病情就恶化了。同胞弟弟的骨髓移植了两次,究竟还是没能抵挡住无情的病魔。
我爸连夜坐了飞机赶去医院,同我二叔,我二妹,还有花婶娘家妹妹,陪着花婶,直接坐了120车赶回家来。
可是,车只行到半途,花婶就离开了。她没来得及再回到熟悉的家,没能再看看牵挂在心头的三个孩子。我妹说花婶离开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是二叔将那双眼睛合上,蒙上了白色被单。等车到家的时候,二叔家早已围满了人,一时间,车上守了花婶最后一程的人,车下等了花婶一夜的人,哭作了一团。
我当天坐车赶回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头一回,我希望回家的车就这么开下去吧,不要停下,不要让我见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我固执地骗自己,只要还未到,我就可以不接受花婶一家离开的事实。我本可以直接打车到家门口,可是在离家还有几里的桥头,我让师傅把我放下。剩下的路,我要自己慢慢走。
往日十分钟的路程,我硬是走不动了。脚步似被灌了铅,一步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一路路过的人家基本都已经关门休息了,却老远就瞧见与我家相连的那间屋子灯火通明。一步步近了,又近了,我看到了熟悉的本庄人,看到了瓦房。终于要到门口了,我再也不肯挪动脚了。
那进进出出的人为什么都带着严肃的表情?那满屋的哀泣是为了谁?门口又为什么要放了那么多花圈?
一路压抑的悲恸瞬间决堤而来,我痛苦出声,径直跪在了原地。
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就让我尽情地哭吧。
二叔走出门来,把我从地上扶起,一边说着:静静啊,你再也没有花婶了……
进门之后,堂屋中间摆放的棺材赫然映入眼里。那里面的人,不过一周前,还在医院里同我说话,对我笑着。现在,那冰冷的棺木里,依然还是一星期前我见到的那张面容,可是她再也不会跟我笑了,不会拉着我的手,不能再喊我一声“静静”……
这下真的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为花婶守了一夜的灵。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她回来了,笑靥如花,依然像我小时候那般温柔地唤我静静。
一世花婶
花婶的一生太短,短到我还没来得急多叫她几声“花婶”,花婶一生又很长,凭我的拙笔是怎么也写不尽写不清写不好的。
此生唤你一声“花婶”,你便是我这一世唯一的花婶!
花婶,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