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藏诲盗
- 《太地如征》第十一则
- 《易·系辞上》:“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这是难得一见的晨晖,这么早就透过树影洒在她的身上。一起躺在草地上,她浅金色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调皮地撩拨着他的脸。阳光混合各种野花的气味,蒸馏出最怡人的洒播下来,却只会落在她的身上。
她坐起,笑嫣多彩得像个肥皂泡,手指只一轻点他的头,就咯咯逃走。忽一转身,裙摆与长发荡起,含媚对望。
只那一瞬,阳光越发炽烈,化成青蓝橙红的火苗在她的背后燃烧。
她漠不关心,依旧对他呢喃。身体慢慢开始融化,却不似蜡烛那样,而变成七彩气泡漫天飞舞。
“我、爱、你 ——”
融蚀得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响……
腕表的震动惊醒了王证,方同的通知到了 —— 这是仅限于他们之间的加密信道,不用再解码 —— 意思很明白:王证将离开国际核安全调查团,转去另一个案子。
坐在床上,两手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肩膀不停地抽动。黑漆漆的房间里,连空气都是哀愁的,带着咸咸的味道。
只有当黎明从厚绒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一丝光线,才会把他的头拽起来,把他推进淋浴间。
“小宋同志,康主任已经把这间会议室让了出来。从今日起,我们俩也就不用再继续跟着调查团工作了,配合您调查医械供销社的自杀案。”
王证进入调查团驻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来早了。团里两个北冰民国的特派调查员随后跑进来,神情沮丧地告知了这个消息。
“呵……你们也……跟我一样要换个案子做了。如果你们觉得自杀案也需要调查的话。”
“我们可不这么想,这明明是康老头把我们也踢了出来!就因为我们是冰国人?我们可是党员啊!难道我们会那么没有原则,给调查组设置障碍?” 其中一位专家推推眼镜,非常不平。
王证觉得有点可笑,认真地说:“两位有原则的公党党员同志,你们对这个医械供销社刘会计自杀一案,有什么想法?我们需要调查什么?”
另一位专家似乎听出些味道,赶紧解释道:“我们认为这个刘会计就是因为注射器的事情而畏罪自杀的。这个事情已经由公民安全部调查清楚了,人家也是有专业人士的,而且有专业仪器的。这个事情要我们两个工程师陪你一个安保人员来调查,就是找我们的茬!也许因为之前在两个突发现场,您表现得太突出了。而我认为,最主要是我们仨是冰国人,哼,人家不放心!”
王证嘿嘿笑道:“我完全同意并服从两位党员的意见。我觉得你们应该去抗议,而我,这个小保安,就应该回去继续保证那些外国人的安全。你们说呢?”
只见两位专家如释负重,齐声说要去向上级报告,投诉这帮胡作非为的外国人。然后分别跟王证握手,转身离开。
王证望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眉头又打起了结。
自己还是没办法从那个梦里出来。
梦里的女孩名叫米莎,北冰民国第四十八区的新移民。
一年半以前,自己完成任务从大安民国的内战中撤离,用冰国宋元婴的身份在这里等候任务。
甫一登陆,就发现原来的黑山恶水,在推翻戚氏王朝、摆脱东国殖民之后,在北冰公党的领导下,新成立的北冰民国利用治下的四十九个重武器战区,重建起一座座新城。现在自己暂居的四十八区,跟其它八个区一起归并到乌兰郡,并且恢复了原地名:艾城。这也许跟苦艾有关吧?
艾城核电站,除了给当地供能供电,还可以出口到西洋联邦,是全世界技术领先的核电站。
米莎是消防大队的随军医生,跟王证一样常去沙城小吃,就这样认识了。她是白种人,头发是淡金色的,个子也比王证要高。但是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这都不是问题。
在全世界各地丰富的经历,让自己有讲不完的故事跟她讲。每次她或是静静地听,眨着大大的蓝眼睛;或者问些跟故事相关的问题,紧张的时候会抓一绺头发咬在嘴里。
终于有一晚,在听完故事的时候,她说了些别的。
“我喜欢你。这跟你的故事无关,而是我就喜欢你的一切,不知道为啥。” 她认真地瞪着大眼睛,边说边点头,然后又斜着眼睛皱皱眉头。
又过了一个月吧,自己要去停战之后的大安民国执行任务。实在也是不忍隐瞒了,向她坦白了真实的身份。很难有姑娘愿意把终身托付给这样一个完全不能提供安全感的人吧?当时就是顶着永远失去她的压力,也要一个交代啊!
“自由自在的,『从道不从君,从法不从师』,多好啊!我更喜欢王证这个名字……” 她突然低下头,变得有点口吃,但是最终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白:她愿意。
那一次的晕眩自己到现在还能感觉到,喝完了小店里所有的酒,就约定在米莎下一个假期里,一起回姑须城见母亲。
那个假期再也没有等到。
自从那晚分别之后,王证再也没见过米莎。
格梅利,米莎的同事,一名消防车驾驶员。王证辗转在医院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脸肿得都无法分辨五官。幸亏找到他,才得到了米莎最后的消息。
「我们是在凌晨到了那里……很快,开了不到半小时。满地是散落的石墨屑,米莎问:『那是不是石墨?』,我还踢开了它。瓦舒克捡起来看了一下,说:『这是热的。』。它们有大有小,小的能够拿在手里……
我们对辐射了解得不多,其实在那里工作的工人也是如此。卡车上没有水,米莎是个医生,根本不用下车的。但是……火很大……人手也少,她开启了一个消防栓,然后我们把水对准了房顶。她力气很大,还穿上了消防服爬上了房顶……呜……呜……
然后……然后她跟那些小伙子们……瓦舒克、科利亚和其他人,哦,还有普维克……他们爬上了梯子!……然后我就再没看到他们……」
太地纪元四〇二六年四月廿六日,当地时间凌晨一时廿三分,艾城核电站爆炸发生,火球冲破反应堆的钢筋混凝土封盖,射向天空,随后引发一系列的火灾。
两分钟后,米莎所在的艾城核电站第二消防大队接到火灾警报,当班值勤的二十八名消防队员立即出动。当时他们没被告知是反应堆爆炸,有的还以为是一场普通火灾。
“没人告诉我们是反应堆的事,从来没有,现在也没有……” 格梅利艰难地擦着鼻子抽泣着。
不久以后,他就去世了。
王证想回到母亲的身边,方同却说服他留在集富城 —— 那是乌兰郡的首府 —— 休整待命。理由很简单:不能让米莎白白牺牲。
王证因此而陷入漫长的愁思里,有时候甚至整天都呆在屋里,做那些明媚的梦,醒来即跌入无尽空虚。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方同送来消息:
西洋联邦南部四郡独立了。大安民国内战结束,国家一分为三。东国雒原郡天平城设立了联合国总部,等等
—— 都是跟米莎牺牲无关的所谓「大事」 —— 很快就有任务了,再等等……
“这跟我和米莎有什么关系?”
王证开始用咒骂来发泄,可每次都是重拳打在棉花包上,方同从不回复。
更长的夜,做更多的梦……,怨咒慢慢地侵蚀明媚:梦变得激烈,甚至有时,变得恐怖。一个蓬头垢面的野人常常出现,暴燥无比,撕扯掉所有的美好,并且告诉自己米莎已经不在了。
这样又过了四个月,方同的新消息到了:
联合国派出国际核安全调查团调查「四/二六」艾城核电站爆炸泄漏案。王证以宋元婴的身份作为安保人员加入,确保调查结果真实可信。
镜子前的王证被自己吓到,头发如一蓬乱草,垂下遮住眼眉,胡子密密麻麻胶合在一起,粘了满脸满脖,依稀就像看见噩梦中的那个野人。
拉开窗帘,晌午的阳光照进房间,沙发上的报纸堆积成山。王证这才意识到艾城核电站爆炸的后果有多严重。
太地纪元四〇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当地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五十八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艾城核电站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
……被炸开的反应堆内部是三万单位。五百单位一个小时的照射能导致急性死亡……
……核反应堆中剩余的八百吨石墨引起的大火,用了十天才扑灭。
直升机直接飞进放射性烟尘,从空中向暴露的反应堆残骸倾倒了近两千吨碳化硼和沙子后,终于停止了反应堆内的核裂变反应。最终总空投量达五千吨。
太地纪元四〇二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大安民国检测到高剂量辐射;四月三十日,西洋联邦北部;五月二日,太地共和国北部三郡陆续检测到辐射。不到一个星期,艾城就成为全世界的问题。
……在现场附近测出了致命量数百倍的核辐射,而且辐射值还在不断升高。但这还是没有引起重视,专家宁愿相信是测量辐射的机器故障。
……政府担心引起人民恐慌,所以居民并没有被告知事情的全部真相。
据测算,艾城核事故释放的辐射量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太地王国投放在东洋某岛的原子弹的一百倍。
……
“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三分之二的艾城居民将终生痛苦地活在辐射病的恐惧中……”
这是调查团团长 —— 西洋联邦核能研究院院长康乃尔 —— 在第一天的计划会议上的总结。
夜很黑,噩梦……
野人又再出现,他跑得可真快,王证感觉自己几乎就被甩掉了。
这是哪里?地面上的居民区吗?他正抓着谁的胳膊,他的手好大啊!可以一把握满那个人的脖子,这样会掐死他的!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这样他会死的……” 王证跑过去大叫着阻止。
那人被甩在了地上,眼镜也飞掉了,眼睛里充满着恐惧。但是叫不出声,不断地咳嗽,不断地咳嗽,两只手抓挠着脖子……那是血吗?鼻子里流出来的,还是咳嗽太剧烈呛出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喘气、大声地喘气……那人的身体越来越软,瞪大了眼睛开始抽搐……
“你杀了他?你看你杀了他!为什么?你别跑啊……”
王证大叫着坐起身来,浑身湿透。屋子里面好黑啊!喝太多酒了,口好干,嘴巴苦,一点唾沫都没有了!
喝饱了水,再冲冲头,用冷水刺激一下吧!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煞白的脸上眼晴是血红的。
“今天的日程是走访正副站长,副站长孟凯斯是艾站的公党一把手。他虽然不是核能专业的,也可能旁观者清,我们先找他问话。”
上车之前,康老重申了任务。按照昨天计划会议上草拟的走访清单,核电站的幸存人员,都还住在不同的医院。两位站长都是安排在乌兰干部疗养院里。
一路上王证闭目冥想,希望自己能振作一点。可下车之后,他还是睁大了眼睛走了神,左看右看地跟在队伍后面。
好熟悉的环境,难道以前来过?
孟副站长的房间里并没有人,床上的被褥胡乱地卷着,卫生间里也没有人。
王证似突然惊觉般跑到床边,双手在床面被褥里摸索。
“小宋,你干嘛?” 康老厉声问道。
“是凉的……” 王证转身拉开衣柜,里面挂着一些外穿的衣裤,却没有疗养院的睡衣,“外面那么冷,他就穿着睡衣裤能去哪儿?”
无心解释,他飞快地跑了出去,却不是往电梯方向,而是直奔另一边的防火楼梯。
尖叫声已经响起,就在王证跑出大楼的同时,一个护士站在大楼背面,地上倒着两只暖水瓶,跺着脚哭喊着。
当康老一行人闻声赶到的时候,只见地上躺着的正是孟副站长,两只手把自己的脖子挠得满是血痕,口鼻流出的血早已干涸,眼睛瞪得很大,无神地望向天空,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离尸体十来米的地方,王证正从灌木丛里拎出一件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宋,你在找什么?”
“他的眼镜……” 王证的表情非常奇怪,似乎印证了什么却难以置信,眼睛始终不抬起来看人,“他是被人掐死的?……好像……”
康老觉得奇怪,干咳一声,正想开口的时候,警察到了。
现场被围了起来,他们也被赶到疗养院底楼大厅,等待问话。王证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处,闭着眼睛仰着头,眉头紧皱。
“这个小宋平时也这样吗?” 康老轻声问团里的北冰民国专家。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他是组织上派来的,听说很有背景,对我们公党大选取胜和……呃,新冰国的成立都做出杰出贡献的。年轻有为,是吧?前途不可限量啊!” 两位专家对本国同志总是褒奖有加。
康老不置可否,起身向王证走去。
“请问,是联合国的同志们吗?” 一个穿着睡衣的高个中年男人趿拉着拖鞋挡着康老。原来他就是艾城核电站的站长万达平。
康老只好跟他先聊了起来。
万站长已经知道了孟副站长死亡的消息,惊慌中带着沉痛。
然而当谈到核电站的事情,他却又大包大揽起来。他先是沉痛地表示都是他管理上的疏忽,没有带好下属,造成其能力良莠不齐。然后又坦白,时间和精力也是主要问题,因为自己是技术出身的,在政治进步方面未免不足,经常被孟副站长提醒。所以在工作的同时,安排了很多时间参加政治学习,并终于在一年前,光荣地加入了北冰公党。
康老皱着眉头耐心倾听,并且富有经验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最后,万站长沉痛地说:“总的来说,我对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事故的主因仍然是人为因素。第一线人员汤贵和鲁瑟他们草率地关闭安全系统,违反计划擅自操作反应堆。不过,这也是我教导无方啊!”
“汤贵在我们的走访清单里面,鲁瑟这个名字倒是今天才听到的。”
康老没有容万站长插嘴,接着提问道:“对于核电站的设计、建造、发电到监管,各个环节对安全保障的规程文件,为何我没有在资料中找到?”
万站长表情痛苦地只回答第一个问题:“小鲁同志,已经不幸遇难了……”
“那安全保障规程呢?我们希望能看一下。”
“呃……这个基本上主要靠我口传心授的,要点会写在现场,现在一爆炸都没有了……”
“口传心授?这是什么秘籍吗?难道不是应该日常学习和考核的吗?你站怎么可以对安全规程如此漠视!”
康老极度愤怒,站起身来指着万站长说:“等我见到汤贵,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个口传心授的!”
万站长吓了一跳,低声嘟囔道:“这也不能怨我呀!这个核电站是四〇一一年设计建造的,那时候我还没调来呢!过去十几年我就知道总共发生过二十九起紧急状况,但是在我任上,这也才是第八次。当然这次比较严重,我说过我愿意承担责任。”
连王证都听不下去,站起来转身看着他们,但见康老须发皆张,马上就要发怒,却被一个专家拉住,耳语了几句。
康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对王证的方向看了一眼。王证低头看地,余光瞥见他大步走出大厅。
过了一会儿,司机师傅跑进来召集大家上车,说中午安排的用餐地点很远,康老决定提早结束。
“孟副站长的死亡原因是辐射病,法医说的。死亡时间是今天凌晨一点前后,可能是突然受寒激发猝死。可是天知道他为什么睡着觉就突然跑到楼下去!”
在车上,康老公布了法医鉴定,并有意无意地看了王证几眼。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问题?
“小宋……小宋 —— 你怎么啦?”
王证身体一震,回过神来,看见当地刑警队的王队正拍打着自己的肩膀。
“你怎么啦?站着睡着啦?” 王队似乎失去耐了,“赶紧跟我去现场,康老头说现在医械供销社的任何异动都要让你出现场……”
“什么现场?” 王证知道刘会计已经火化,现场早就撤了警戒。难道……
“刘会计的老板死啦!一模一样,也是自杀,有亲笔遗书。马上跟我走!” 王队又狠狠地捶了一拳,不过因为王证已经清醒,力量反弹回来把他震得直咧嘴。
王队开车很猛,他说就是抵着限速开,到达史总 —— 刘会计公司的总经理 —— 的别墅也还是需要一个半小时。
“其实我很佩服你!” 王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见王证眼神游移,又接着说:“你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准确找到孟副站长的尸体,那几招还不算稀奇,虽然很专业。但是第二天,汤贵借厕所时猝死在走廊另一头的病房,据说你别的病房都没进,直接确定目标,马上就找到了,这也太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证一愣,自己总不能说是梦见那个野人在汤贵的病房外等待很久,抓准他上厕所走到门口,一把擒住,拖进走廊另一边空病房的厕所,然后就发现他已经死了……在梦里自己根本劝不听那个野人,只好跟在后面凭着本能把痕迹抹掉……
噩梦中发生的事情,第二天都真的发生了!
“喂 ——,你在想什么?教教我呗!” 王队还以为自己藏着什么秘技,哪知道是最近这些怪事闹心。
王证故作轻松,笑了笑,轻轻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我跟着康老他们上楼的时候,碰巧听见有人说起去那个空病房借厕所。”
王队大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查过了,孟贵那个病房的厕所确实是堵了,他起夜的时候,还把同屋给吵醒了。”
“那你对刘会计的事情怎么看?” 王队接着问。
王证坦然地说:“有疑点。”
“你认识他?我听康老头说你们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遇到过他?”
“他一边吃饭一边在打电话,声音非常响,康老为此还叫了大堂经理投诉。”
“你认为的疑点是什么?”
“我觉得他这样的人不会自杀。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垃圾注射器的事情,还为了钱、为了向董事会表功,坚持不召回那些注射器。还向总经理献计故意销往小地方小医院。你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忏悔自杀吗?”
“可是他写了忏悔书啊?而且他太太也确定是他的笔迹,我们也做了笔迹鉴定证明了。”
王证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一件旧事,但是没有跟王队讲。他故意沉默一会儿,转了个话题:“到目前为止,这些从垃圾站回收再包装的注射器都收回来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啊?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医院用完注射器不销毁,垃圾站收了也不及时处理,这就是勾引那几个小偷去搬出来卖给包装厂嘛!注射器生产方的批号没有数量控制,包装厂就把这些脏东西混入这些批号。我们已经将被污染的那几个批号查明,并且公布了。但是你能确保小医院和其它医疗机构,都不用吗?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靠病人自己,难道每次注射之前先要求查批号?防不胜防啊!现在疑似使用过这些批号的病人已经超过两千,确定因此而感染的病人目前超过五百,因此而死亡的一百十三个,包括一对母女还是西国的游客。真是造孽啊!”
“如果……假设刘会计没有死,没有留下遗书。你们会知道这件事情吗?”
“绝无可能,最近半年都在忙核电站爆炸泄漏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那份遗书,我们立刻启动甄别,那一百一十三个死者都会被当成辐射病处理。”
“所以假定刘会计是他杀,凶手最可能是谁?”
王队的手突然在方向盘上滑动了一下,车子开始左右漂移,甩了几下屁股。还好他冷静,没有马上踩下刹车。调整好方向,他随即大叫一声:“那天在饭店里听到刘会计打电话的人!”
史总靠坐在书桌前的老板椅上,颈部左侧的大动脉被切开,血流了一地。左手在书桌上按着一把美工刀,刀口朝向自己,右手垂在体侧。
书桌上压着一张信纸,是他亲笔书写的遗书。内容与刘会计的类似,坦白了在明知几个批次的注射器有问题的情况下,依旧继续向小地方医院和医疗机构倾销的事实。
王队还没来得及让同事给王证介绍勘察结果,王证却自说自话拿出一支笔,自己用左手在脖子上比划了几下,然后丢给王队:“你试试,可能各人习惯不同。我感觉左手持刀抹了脖子之后,再把美工刀按在桌上,刀口很难朝着自己。除非,有意转一下刀把。”
王队也模拟了几次,微微点头,不过显然心存疑惑。
王证接着问:“你们有没有取刀把上的指纹?看上去还没有,应该只有一个左手大拇指的指纹,其它有可能是掌纹。”
确实,在手掌下压住的刀把朝上的一面有死者左手拇指指纹,而朝下的那面有模糊的掌纹。
王证对王队看了一眼:“你感觉呢?”
王队挠了挠后脑勺,低声说:“这没啥问题啊?按照这个痕迹,左手握刀抹喉的姿势是对的呀?刀口向着脖子。”
“问题是这个拇指纹是怎么留下来的,而且在濒死的史总手掌下面保存得那么完好,不奇怪吗?”
“你是说……他可能会抽搐,或者,用手掌压着刀把,会把指纹擦掉?”
“起码不会保护得那么完整吧?”
王证走到老板椅后面,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检查:头发,五官,伤口,衣服,以及垂下的右手,包括每个手指甲……一边查验,一边摇头。当他直起身,目光看向书桌的时候,眼睛忽然一亮。
他转过头问王队:“你练过书法吗?”
“什么啊?”王队膛目结舌地说:“没有,这……有关系吗?”
“李会计的遗书你见过吗?也是这样的吗?一个字一个字的?基本没有连笔?”
“差不多吧?内容、字数,都差不多。就是史总这份没有注射器批号。笔迹鉴定过,肯定是李会计本人写的。”
“你去问下史太太,这书房少没少什么东西?镇纸和遗书上的痕迹鉴定做过吗?”
王队转头望着手下,一位警员跑出去找史太太,另一位翻出几张纸读给王证听:“镇纸上检得两枚指纹,前侧为右手拇指,后侧为右手食指。嗯……,遗书上大量指纹,都来自于死者的左右两手各个手指……”
王证对王队一笑:“左右手都有还各个手指?看来他写完了之后,还把两手都按在纸上拍拍打打,充分证明是史总自己写的,对吧?这镇纸是个石器,每天都用的玩意儿,倒只有标标准准的两个指纹?”
“咳,也许是习惯?镇纸也许他没事儿就擦?可这些跟书法有什么关系?”
“有一种法贴叫集字帖,比如《太地古诗帖》,就不是太地朝的武帝自己写的,而是收集了他的字勾描排版到一起。你看这个遗书,一个字就是一个字,分得比较开,没有连笔。而且,你看「垃圾」这两个字,通篇出现三次,字形大小都一模一样……”
史太太哭着走进来,又看到现场,声音更是凄惨。王证马上把她拉到椅子背后,让她抬头越过死者,看看书房有没有缺少什么东西。
“呜……,嗯……他的工作日记一般都在这里,现在不见了……,嗯……右手边的抽屉怎么没合上啊?”
王证早就注意到右边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没有合严,既然史太太点出来,就干脆把它拉开了。转头问她:“在这里吗?”
“没有。平时面上就是这些东西,奇怪怎么合不严呢?”
王证把整个抽屉抽了出来,搬到书房外面,蹲下身一层一层地把东西码在地上,居然看到抽屉底下有一本厚皮本子。
“就是这本,怎么放到抽屉里面了?”
王证示意警员把史太太扶走,她看上去又要哭晕过去了。
王队跑了出来,手里拎着那份遗书。
“看到啦?这就是集字。” 王证指着工作笔记里翻到的「垃圾」两字对王队说。
返程的车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王队倒确实被说服了,马上展开行动。可是排查了那天在饭店里可能听到刘会计打电话的所有客人,也没有找到线索。
忽然王证神秘地提出看看有没有伙计是东国的,也没有,然后他又问有没有外国的。王队老感觉王证心里有事儿瞒着,有点气不顺。
店里还确实有个西国来的伙计,是个哑巴,可能还是聋子。王证还是一直追问,王队就腻烦起来,抢回了手机挂断。
结果,饭店老板回拨了王队的手机,继续说那个西国伙计,说在调查团来吃饭之后,那个伙计就失踪了。当时老板以为他是攒够钱回国了,现在既然警方问起,就觉得有必要反映一下。
王队还没答话,王证就在边上高声问那个伙计是不是姓马。王队觉得很可笑,这伙计极可能是个聋哑人,王证凭什么这么问?
结果那伙计还真姓马,他的西国护照上写的名字是马乾。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王队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听说过类似的案子,在东国,疑凶姓马,跑了。死者是当地警局的一把手,虽然死法不同,桌上也有一份揭发自己的材料。”
“你怎么会对东国的案子这么了解?你到底是谁啊?” 王队觉得越来越奇怪了。
王证有点后悔自己嘴太快,最近的状态真是有很大的问题。十四年了,当初小马在姑须城大开杀戒,也有一半是为了自己啊!难道自己真的希望这次也是小马干的?
十七岁那年的初夏食堂,后院白墙,淡紫点点……他可是自己的好朋友啊!
王队还在连连追问着,王证的心里好烦,随口说道:“我以前在东国做生意,听朋友讲的。”
王队知趣地不再说话,偶尔一边开车一边打量着他。
车子经过乌兰干部疗养院,王队突然说了句:“该死的不死,这个万胖子才真正是个坏东西。”
王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万胖子心眼小得很,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利用孟副站长的公党身份,打击报复那些不听话的手下。还整天说责任都是自己的,避重就轻。现在艾城出事了,他躲在这里疗养。「四/二六」那天,他根本不在艾城,疗养个屁啊!多少条人命啊?这孙子养肥了照样立功升官。”
一阵晕眩,王证感觉自己的胃在翻腾。顿时脸色煞白,米莎的影子又在眼前浮现。
“你怎么啦?晕车啊?马上就到了……”
把王证送到住处,王队打消了要请他喝酒聊天的念头,因为他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改天吧……
王证都没有跟他道别,甩上房门就奔进自己的卧室卫生间,抱着马桶好一阵呕吐。
满眼都是米莎的影子,爬上床躲进黑暗里。
夜还是很黑,还是噩梦……
野人跑得更加狂野,王证知道今晚他真的要杀人了。
跟着野人窜过围墙,连自己都佩服自己,拥有一样的体能。果真翻进了疗养院。
万胖子就住在孟副站长的隔壁,野人却见病房里空无一人。可能在卫生间里?再等等吧!
突然,野人回头盯着王证,血红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真的是你!”
王证感觉后脑剧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太阳已经偏西。花岗石铺地的后院,一面白墙覆盖着灰色的砖刻,墙外爬进来几枝紫藤,淡紫的小花点缀着。夕阳斜照长凳,两个天涯沦落人和两碗云吞。
夕阳、白墙、紫花、长凳,王证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突然惊醒,好冷。身边还跪趴着一个人,像是在给自己磕头?王证揉揉眼睛,见此人被巧妙地捆扎着,像一只马上要丢进蒸锅的大闸蟹。此地是大楼背面,孟副站长丧命的地方。
那野人呢?王证警觉地站起身来,转头四顾,却看见一条黑影站在身后。
“谁?”
话音未落,此人已绕到「大闸蟹」的后面,揪着头发把他的头抬了起来,正是万站长。
王证这时感觉夜色并不像梦里那么黑,面前的这个人,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面白如玉,体格健壮但并不臃肿,细长的眉毛下一对丹凤眼,唇上蓄着胡须。
王证心头一热,脱口而出:“小马?马千米?”
那人露出熟悉的微笑:“我现在叫马乾。”
“果然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马乾突然面色沉重:“我不该来!否则就不会又变成孤家寡人了。”
“那两个西国游客,母女二人,是你的……”
“老婆和女儿。我已经给她们报仇了!”
王证还是想不通小马是怎么变成狼人跑进自己梦里的,难道那不是梦?
“你有病你知不知道?”
“我?”
“我一直都跟着你们那个什么调查团,否则我根本不知道找谁报仇。一开始我以为她们是辐射病,没有你们,我还真找不到这帮混蛋报仇。”
“所以你先弄死了孟副站长?”
“是你,王证。是你弄死了孟凯斯,也是你弄死的汤贵!”
“我?”
“所以我说你病了!我一直跟在你左右,你半夜梦游似的,你还是跑得那么快!我看见你就像两个人,一个狂野无比杀气腾腾地冲,一个头头是道苦口婆心地劝。你病了,王证!”
真如寒夜里泼下一桶冰水似的,王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梦里的野人,难道……是另一个自己?
“我只是干掉了刘会计和他老板,可惜董事会的那帮坏蛋都不在冰国。放心,我带你走。这次我也不用费事了。” 马乾的手中寒光凛凛,多出了一把匕首,顺着万站长的下颌转了一圈,鲜血喷溅到王证身上。
“你……” 王证一惊,刚要开口,只觉得左颈又挨了一记重击,瘫软倒地。
马乾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一捆注射器,用力扎在万站长的后颈。
王证在慢慢醒来,马乾撕开一个密封袋,把一团湿润的纱布捂住他的口鼻。
“睡吧……兄弟,我们再不回来了。你有病,得治……”
本报讯:联合国国际核安全调查团将于本日离开乌兰郡集富城。艾城核电站「四/二六」爆炸泄漏案的原因已经调查落实,报告不日将呈交联合国审议。
报告草案摘要如下:
- 安全文化的缺乏导致了此次事故,这不仅是艾城核电厂,更是北冰民国核电设计、营运、监管的整体结构性问题。例如施工失误造成结构损伤,厂方却未加以改善。
- 爆炸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官方的重视。首都的核专家和北冰民国领导人得到的讯息只是「反应堆发生火灾,但并没有爆炸」,因此政府官方反应迟缓。在事故发生一天后的中午,一些距离核电厂很近的居民区才开始疏散,政府也派出军队强制人们撤离。
康乃尔先生(核安全调查团团长,西洋联邦核能研究院院长)曾如此批评:“这就好比飞行员一边飞行,一边测试飞机的引擎。”
又讯:调查团安全保障,我国公民宋元婴同志,在协助警方追查相关凶案过程中,于乌兰郡边境勇夺凶犯的车辆并触发燃烧弹,同归于尽,光荣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