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想报国的嫖客从良以后
01
那大概是一九九三年,从家家户户的通水口流出来的水,一直漫到大街上。
那年我刚二十,从大学毕了业回到村里。四爷常跟我讲,男娃娃,不要总是在家里待着,要去北京那样大城市里干活,赚大钱。
人人都过着普通日子,在那个偏僻村庄里,我是第一个大学生。全村人都盼着我发达,但我还是回到了那里。
卖豆腐的老人敲着梆子,边吆喝着边走进一排平房前的叉道。那条叉道里,多的是果园,华北地好水不好的优势,没养出好女儿,偏是养出了好苹果。
四爷身子不好,没法子继续种地了。先前他当做宝贝养着那块苹果地,也卖了出去。全家指望着我能走出这片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却两只手拖着行李回来了,口袋比脸还干净。
“庆林呐,你,你说你,好好念书呗,回来干啥子啊!”四爷一见着我,就用那双爬满皱纹的手,一下子拿起拐杖,对着空气指指点点。
“爷,我叫林庆,不叫庆林。”我说。
四爷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木讷从嘴里吐出“嗯”。
“那个...庆林呐...你为啥子回来了啊?”
我没说话。
四爷脑子清醒,却总叫我庆林,他说话口齿含糊不清,也不利索,有些时候,偏是脑子里清清楚楚的东西搅乱了,才肯从嘴巴里吐出来。
“庆林啊,你听四爷的,咱呐,出去...找个好工作!在这儿小地方,毁了,毁了呀!”
我很留恋这片土地,也想照顾着四爷。但他却总往我把外推,巴不得我越远越好,最好是到首都去。我跟四爷说,我留在这儿,可以种苹果,养苹果,找个本地姑娘结婚生娃,过这一辈子,也挺好。
四爷骂我没出息,跟我讲,我得出息,得挣大钱,要不将来,非得被人踩在脚底下。
约摸十二三岁年纪时候,我成天赖在家里,看着四爷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嗑着瓜子,听四爷讲故事。在我记忆里,四爷总是有很多讲不完的故事。从三四十年前的几阵带着尘土的风,一直能呼啦啦刮到六十年前。
四爷从小就告诉我,将来啊,可得走出这村里,用功读书。这会儿可不像文革那阵儿啦,大学能考了,男孩子就得使劲,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到北京里面,挣了钱,找个好看又贤惠的姑娘过日子,找个又好又能为国争光的工作。
于是我从小开始,就被四爷从后头紧紧提着,就连乘法表,也得照着四爷写在木板上风反复背个好几遍。
四爷的故事我听不懂,四爷喝的酒都烈得很,我也碰不得。我那时只晓得,四爷喊我学,我就得学。
我大学毕业回来的时候,四爷已经八十多岁了。因为嫌我没出息,四爷成天不停地抽烟喝酒,突然就脑血栓,一下子栓着了。按我娘的话说,就是我把四爷壮实的身子骨给气坏咯。
那时我年轻气盛啊,非得挣个上风,我跟我娘说,是四爷非得让我学,那是他自己的事,怎的就要都赖着我,说是我的不是了。
我娘说啊,有些事,我不懂。
四爷讲的故事,我更没懂。
02
1935年,国共两党水火不容。
四爷穿着一身破布衫子,手里拿着蒲扇,坐在黄色泥土上。
“你说,这国民党打过来,跟咱有啥子关系?”
年少时候的四爷留着寸头,剪的特短,就像是在跟那些个民国前的长辫子较劲似的。他拨楞着头发,对着眼前的一个人说。
“你说咧?老四啊,说你傻你还真傻,这国民党要是打到这儿了,咱不都得遭殃啊?”
那人往地下吐瓜子皮,然后用手在土上画圈,边画边抬头瞅四爷几眼。
“行啦。俺这啥子也不懂,还谈政治咧。”
四爷嘴上说的轻松得很,却抬头望天,一直望,狠狠的望,就好像非得把这天给望透了才好。
“这夏天一到,日头儿就贼啦旺,有些日子,没下雨了。”
四爷喃喃自语,始终把颈子伸的长长,差点就伸到了天上,和那些朵云融了一起去。
四爷说,他想报国。
那个年代,人人都谈论着国家存亡,知识分子跑去研发武器,有的,还到西洋那边念了书。四爷不啊,四爷啥也不会,啥也不懂。那时候社会上就两种人,一种是左右相争,抢着报国救民的,另一种,就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过日子的。
四爷很想成为第一种人,但是现实只能让他成为后一种。
在那么个穷乡僻壤里面,有志向有力气却没读过什么书的小伙子,都跑去当兵打仗了,一直到后来卢沟桥事变,日本鬼子进大门以后,也有那些个热血沸腾的小伙子,争着抢着,和家人告别去了前线。
但是四爷没有。四爷想报国,一直都想,但四爷瘸腿,还怕死,很怕,听说隔壁哪个从军的断了胳膊断了腿,就吓的直激灵。
人家跟四爷说,这不去打仗,还可以去念书,跟陈独秀一样,用文化来救国家。但四爷没文化,四爷的脑子也没法懂文化。
于是每次战火打响的时候,四爷就坐着,或是躺着,直直看天。我不知道四爷的眼神是啥样子,但我知道,那里边,说不定还含着几滴泪。
03
成不了第一种人,那没法了,只能成为后一种人。
四爷开始抽烟,开始喝酒,街边有妓女,就攒几个钱扔给她,然后在土炕上缠绵几回。遇到打牌赌博的,四爷就抢着上去,巴不得多赢几个钱。
四爷这辈子没媳妇,自然也没得人给他做饭洗衣服。于是四爷去哪,都穿那一件白色破布衣裳,天气冷了,就再套一件。
当然,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四爷也稀罕女人,也经常用打牌赢来的钱去街边等着那个蹲在台阶上的妓女。
时间一长,村里人都晓得,四爷是个嫖客,吃喝嫖赌生活混乱的嫖客。
等到全面抗战开始的时候,已经1937年了。那时候日本鬼子四处烧杀抢掠啊,该去前线的,都去了,该卷铺盖逃跑的,也都走了。
四爷偏不啊,他就守在那个村里,和那些个妇女老幼在村子里,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过日子。四爷还是继续嫖,并且每天都嫖,直到过了几个月以后,再也没有妓女来村里的时候,四爷就没法嫖了。
那时候街上有很多卖报的,说着哪个教授取得了什么科研成果,哪个将军击毙了多少个日本鬼子。四爷不买报纸,从来都是偷听着人家说那些前线的消息。
四爷不敢买报纸,就连卖报纸的孩子见了四爷,也会大声地喊,这个人,是个嫖客啊!
有人嘀咕那些个妓女不守妇道,但也只是嘀咕一阵子,因为没人认识她们,也有很多男人背地里上过她们。但四爷不一样,四爷是个嫖客,况且这街坊邻居,也都熟悉四爷。时间长了,便有老些人议论说,这人啊,没文化没信仰,娶不着媳妇,还总是在外面偷腥。
一开始,四爷不管这些。
那些个流言蜚语和谩骂声音,都像疯狂卷着的风一样,把四爷望天空的视线都给遮掩了。但四爷还是伸着脖子,伸的老长老长,就那么直直盯着天空。
四爷喜欢嫖,没了妓女的时候,他便跑到隔壁村里去嫖,去窑子里嫖。我一开始,就不明白四爷怎的就这么有活力,每天都嫖,欠了很多债,却还是把钱扔到窑子里面嫖。
要说什么时候四爷从了良,那还是得到十多年以后。那年,是1949年。
四爷想去北平,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他想去看周总理,看毛主席,看着新中国的成立,看着五星红旗在那片天空上升起。
“俺望了十来年的天,终于能望见国旗啦。”
四爷在心里说。
于是四爷疯了似的打工挣钱,帮人家修补日军带来的残骸,攒钱跟人家的车子去北平。在九月底,四爷终于攒着钱了,但那些钱,却都被人逼着还了债,还加了利息。
四爷还是没去北平。
不过自从五星红旗出现在那片天以后,四爷就再也没嫖过。
“俺也要从良啦。”四爷满脸都是笑意。
四爷开始种苹果,正八经养着那块苹果地。他没儿没女,那些苹果就好像是他亲娃娃一样。
四爷开始相亲,但相亲对象,不是嫌他腿瘸,就是嫌他以前嫖娼成瘾。还有的,甚至还质问四爷,睡过那么多女人,会不会有什么性病。
四爷忍无可忍,就再也没相亲,也再也没结婚。
后来,四爷慢慢就老了,街坊邻居都提防着他,护着自己家女儿老婆离他远点。
“老子是嫖过,但老子也不会去睡你家媳妇!”四爷就朝着别人家门大喊,用拐杖狠狠拍打地面。然后就飘起一阵子的尘土,四爷又咳了几声。
四爷一直念叨着,我明明从了良。
04
我不知道四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嫖娼,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从了良。
直到我回来时候,陪着四爷喝酒。四爷跟我说,“庆林啊,爷爷心里闷,爷爷不晓得,咋的才能救国啊...爷爷心里憋屈啊!”
我那时光顾着跟他说,我叫林庆,却没在乎他说了什么。后来想想,却觉得,好像这男人在走投无路满腹心事的时候,也是想要个女人的吧。
直到新中国成立了,四爷心事才了了。
四爷本是高高兴兴从良,惦记着我爹这个儿子,希望我将来不至于跟他一样,希望我将来到北京看红旗圆他的梦想。
可四爷的心思,别人哪里知道。
他心心念念想着要救国,身体却跑去嫖娼。街坊四邻都看见了他吃喝嫖赌的行为,却丝毫不管他心里想的是救国还是救自己。
重症病房里面,我爹娘拽着我的手跟我讲,说四爷就像他们的亲生父亲一样。
我看着四爷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突然也看向了天空。
我好像看见那天空里面有面红色的旗帜,上面五个金黄的星星就在眼前。我好像看见那天空里面有四爷坐在黄土上无助叹息的样子,空洞的眼神里面都是复杂的情感。我好像看见所有人的嘴巴张了又闭,嘴中吐出的都是那个“嫖”字。
我好像看见一切都在眼前。
四爷还是没挺得过这一关。
在嘈杂的病房里面,四爷尽力张开双眼,他的目光锁定在窗外湛蓝湛蓝的蓝天。
四爷用尽全力去睁大眼睛,生怕漏住了空中的哪一个画面与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