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清白
“前门上,后门下啊!”坐在司机后面的老人手势几乎划拉到乘客身上,声音里有着不受控制的响亮,含糊不清是因为缺失了两颗门牙。
他得有七十多岁了。
起初,司机还试图让这位义务助理安静:“您家坐好。”
老人频频竖起右手大拇指,隔空给司机背影点赞:“今天的车子开得平稳。”
有刚上车的人接话:“电动车子是比以前烧油的车子平稳些,昨天元旦第一天换,我试过的。”
“我没跟你说话,我跟司机师傅说话!”老人的一本正经,让新上车的人先是一愣,瞬间便明白了什么,闭住嘴,往车厢后面走。他边走边用右手点点自己的脑袋,轻声道:“这里有点不清白吧?怎么不去六角亭?”
他的话并没有指定哪一个乘客回答,有人隔空对他一笑,似是说:“你也看出来了?”也有人就近跟临坐的人相看一眼,不用说出口的话在对视里一来一往地传递。
这里虽然离汉口有一百多里,但汉口的六角亭精神病医院是人人都知道的,那里专门收脑袋不清白的人。
新上车的人很快跟一车的陌生人感觉亲近了,大家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脸上都是虽然我们都不说话,但心里都知道彼此在笑什么的表情。
老人像是明白人们暗藏的鄙夷,他对身旁的一位带英式前进帽的儒雅男士说:“这车上就你看着像回事,我要好心告诉你,你办了老年卡没有?老年卡坐车可以免费。”
前进帽略尴尬了一念,答:“办了。”
“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说对吧?”老人望着前进帽说,旁边的人也看着前进帽,等他回答。
前进帽没有来得及回答,车里传来甜美的女声广播报站:“开发区管委会站到了。”前进帽起身就近从前门下车了。
“你们信不信?这个人在位的时候天天坐公家免费的小轿车,现在退休了又来坐免费的公交车。”
没有人答理老人的猜想,某个若有所思的乘客把眼光瞟向了管委会家属区大楼,前段时间有传说,管委会团购的这批房子,价格几乎低于市场价格一半,送的面积也多。
老人又高声招呼起来:“南站,南站到了啊,过长江跨黄河的下车!”有人行李重,拖得慢了些,老人上去抓住:“要不要,不要留给我!”乘客吃了一惊,激发出潜力一把扯过行李下车去。老人讪讪的:“还不要我帮忙!”
新上来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精瘦,小眼。女的穿着大红短装,黑色蛋糕裙,长筒靴,显年轻。老人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像是熟人打招呼一样:“元旦放假出去旅游才回来?”
男女先是一愣,女的有些嫌弃地低头看手机,男人笑了一下算是回答,扭头看窗外,开始沉思。看起来很像是在脑海里挖掘什么记忆,也许,是关于这个老人的,他是谁?
“有板眼啊,找个这么年轻的。”老人跟男人说话。女人眼光从手机转到老人脸上,又转到男人脸上,再转到手机。男人的脸上说不出是有些得意还是有些谦虚,没有搭理老人。
“年纪轻轻的,是小三,还是小四?”老人转向了女人。
女人抬脸狠狠剜了男人一眼,起身往车后门走,男人赶紧提着小行李包跟在她后面。
老人哈哈哈大笑:“怎么,坐不住啦?”
男人发狠道:“你是不是要挨打?”
老人笑得更厉害:“你来打呀,打残了,刚好可以在你屋里养老。”
车还没停稳,女人就迈步下去,随着男人的背影也消失在车门外,传来女人的骂声:“跟了你真是瞎眼睛,说好的旅游就是去泡个温泉,早说要你拦的士,非要坐公交……”
车上有人扭着脖子看远去的男人女人。像是要抓回观众的眼球,老人忽地顿了顿脚上的毛毡劳保鞋:“个杂种,没人想养我的老哦,七十五了,没得用了,有儿有女也不中。”老人开始了自言自语。
“我那个姑娘,一年才回来一趟,马上又要回来了。”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放低了声音,“上回回来,我悄悄给了她八万块钱,说下回回来还给钱。我有钱,现在拆迁,家家户户都有钱。可惜我那个儿子没得用,钱都被媳妇管得死死的。”
车又到站了,老人眼里突然放光:“下车啰,不陪你们了。我去找我的二姨妹,以前啦,她看到我,头恨不能仰到天上去,现在她姐姐不在了,对我还好一些。她早就说了,等我屋里拆迁没地方住,就去她那里住。我说你屋里那个死鬼怎么办呢,她说他哪里凉快就到哪里呆着。前天下雪,这到处都凉快了!”
待车停稳,老人扶着车门慢慢挪下车,司机等得不耐烦,骂道:“不清白!”
一车人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