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可恨的爱

爱恨是什么，似乎是很清楚的谜题，亦是人类永恒探索的主题。爱恨是什么关系也很诡秘，可以是黑白分裂，也可以是混沌共生。但有一点很确信，人们因为有爱而感觉安全和幸福，因为有恨而感觉不安和愤怒。

弗洛姆的《说爱》把人间的爱分为三类：亲情之爱、友情之爱、爱情之爱，每类型又分了多种爱。我觉得，生活中还充斥着一种爱，叫可恨的爱。

什么叫可恨的爱？举两个案例（电视剧故事）来说明。

案例1：韩国电视剧《不要犹豫》。共94集，主要人物：美丽善良的张秀贤，自强自爱的秀贤母亲；纯真善良的金民英，金民英的母亲李珍秀（理事长）、妻子吴善雅；智慧帅气的泰宇，泰宇的父亲。剧中的那本书“被背叛的爱情”反映了电视剧主题的全貌。其要点一：张秀贤与金民英海誓山盟的自由恋爱，被金民英专横的母亲拆散。要点二：金民英在不知情下背叛了张绣贤的情感和身体器官的捐献。要点三；李珍秀、吴善雅以自私、势利、不择手段的人性之恶，张秀贤、泰宇以诚实、勤劳、善良的人性之美，演绎了佛学的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要点四：李珍秀对儿女近乎变态的爱，是最大的恶，编导用她儿子金民英的备受情感和良心折磨为其代价，以惩罚李珍秀犯下的恶。

在电视剧第二部的第28集，金民英在失去爱情失去健康的耗竭状态下，跟他母亲有一段对话——

金：我恨你妈妈，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妈妈你一手造成。

母：妈妈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忍受。

金：我这一生都被你在安排，我不能忍受了，你真狠毒！

母：民英，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妈妈都是爱你、爱你的啊！

金：妈妈，求求你别爱我，别爱我了！你若再爱我，就请看你精心哺育的儿子是怎么倒下吧。

此刻的李珍秀，一脸惊愕再说不出话来。之后，金民英在极度愤怒与忧伤中倒下，再次因肝衰竭昏迷。

案例2：国内电视剧《爱你不放手》。共42集。

主要人物：患自闭症的韩希宇；潘虹主演的希宇母亲胡忠秀（董事长）；希宇的姐姐希妮，一个叛逆母爱的有个性的女孩；善良的护士徐盈，用她的真爱，治愈了希宇闭锁的情感世界。

在电视剧的某一集里，当韩希宇因受控不能表达对徐莹的保护而焦灼不安时，他跟母亲“潘虹”有段对话——

希宇：妈妈，我要去帮盈盈，我要去找儿子平安。

母亲：你不能去！你自己都照顾不了…这一切都是徐护士造成，她是一个恶魔。

希宇：徐护士不是恶魔，妈妈是恶魔。

母亲：（惊愕）孩子，妈妈是爱你的，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呀！

希宇：我恨你，妈妈！

然后希宇用那几乎颤抖的，长长的拖声向“潘虹”怒吼：妈妈，别——爱——我——。

简要介绍了两个案例故事。若问，什么叫可恨的爱？我觉得，这两部连续剧已经浓墨重彩、细致入微地刻画出来了，再做阐释未免画蛇添足。但忍不住，我还是想表达一些感受。

描述电视剧中两对母子的一小段对话，是因只要触及那些对话，你就会产生“可恨的爱”的感慨。在听到金民英对母亲的喊话时，我真感觉到好痛快！在听到希宇对母亲的嘶吼时，我感觉心要碎了。

简单说，金民英对母亲的怒吼，本身就道明了“我恨母亲的爱伤害了我”；希宇对母亲颠覆性的愤怒表达，本身也吼出了“我恨母亲再爱我”。

他们如此对母爱的恐惧、愤恨，直接暴露了世上有一种精神动力，就是母亲掠夺式的爱。这样的爱，只会导致金民英失去自我；也因这样的爱，才会弄出自闭症的希宇。

现实中，不乏这样的母亲，以及受害的金民英、韩希宇。

不幸的，那些母亲完全不知自己的爱在掠夺孩子，反觉得自己最无私的爱孩子。也根本不知，她们冠以牺牲者之美名，是以牺牲孩子的自主性为代价，而孩子在失去自我的同时却背负了忤逆母亲的内疚。这真是世上最悲哀的爱。

这两案例呈现了几个重要的心理学现象：自恋型人格，偏执性投射认同，粘连性关系，也叫控制性关系。剧里的李珍秀、胡董事长，她们身上有共同的自恋人格障碍（注：自恋本是人的基本所需，或人格的基本特征。成人的婴儿式自恋，称为自恋障碍），她们全凭自己的感觉、自己的需要，看待和要求他人，若他人未配合，即刻不爽，若他人反对，即刻会暴怒。

她们身上，还反映出了一种无意识的，但很强大的精神动力：以绝对的自负，应对外界的不可信。这股力量，重压在亲子关系中，母亲我因绝对的爱你，你就应该和必须服从我。若孩子被这爱给控制了，他就会乖乖依赖母亲的强势。现实中很多家庭的亲子关系，就是这样的控制性，或粘连性关系。

成人内心的绝对自负，往好处说，是驱使人发展出战胜恐惧的自强能力；往坏处说，这股动力以破坏和威胁外界为目的，发展出不顾一切的强势态度，而获取自己想要的，若遇挫败，那股动力会演绎出攻击他人或自我摧毁的破坏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李珍秀、胡忠秀她们的爱会致使儿子倒下，以及儿子“倒下”后她们近乎崩溃原因。这一“可恨之爱”的隐喻是：金民英的肝坏死，隐喻了他生命的死亡，而杀手是他母亲和母亲侵略式的爱。韩希宇的自闭症，隐喻了精神世界的封锁，而侩子手是他的母亲，和他母亲控制性的爱。

爱本是很美的一种情感，但我们无意识的私心动机却把爱变得丑陋不堪。因那可恨之爱，是对人性成长有害的爱，或说，那不是爱，是剥夺，对孩子的自尊和自主的严重剥夺。

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真正的爱是弗罗姆指出的：世界上最艰难的爱，是我们对孩子们的爱，因为我们爱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最终离开我们，去过自己独立自由的生活。如果不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对孩子的爱，更多是以爱的名义而实行的控制和束缚，这样的爱是不能给孩子以自由的”。

结语：两个案例告诉了什么叫可恨的爱。作为一个母亲或父亲，假如你很爱孩子，又的确用行为付出了爱，而结果是被爱的孩子悲痛欲绝，或是成为了一个不懂爱的孩子，那么要考虑，你可能是以爱的美名向孩子实施的是迫害。这种爱，与其有，还不如没有。

尽管电视剧里“母亲”的可恨之爱，最终以代价而唤醒了真爱，可现实中的好些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也未必觉醒，而是固守于她们自以为是的爱付出，无意识地伤害着身边人。但愿，以上两个案例故事，能触动母亲们对爱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