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今年是回家最晚的一年,大年三十才能收拾行囊踏上归程。年前该忙的很多事,这回都插不上手了。
越接近除夕,就越坐不住。回家过年作为文化基因,已经沉淀在我们的骨子里。我们是主张以礼治国的国度,对仪式尤为看重,就是过年,也有约定俗成的各种安排,将迎新年装饰得喜庆热闹,没有这些种种,似乎就不像过年。这些年来过年总让人觉得寡淡,大概也正是各色项目逐渐被精简了的缘故。年确乎越来越不像年,可过去完全不是这样。
往日里接近年关,洒扫庭除是早该完成的,到了大年初一,就不许动扫帚了。平日里打扫卫生,就限于扫地,而任由房檐上结满蛛网,门后积灰盈寸。年底则需要各色长短不一的掸子一齐上阵,里里外外涤荡一空。房舍整洁之余,还有副产品,找了一年也没找到的东西往往这时候就现形了。没有平日的积累,哪有年底大清扫的成就呢。
过年对猪啊羊啊来说,是最绝望的时候。吃吃睡睡一整年,浑身滚圆,毛发黑亮了,却注定见不到新年的曙光。以前是家家户户养猪的,约好杀猪的的时间,烧好大锅的开水,备好大桶、小桶、大凳、梯子、米筛,杀猪的就带着明晃晃的尖刀上门来。将猪从圈里赶出来,它就满世界乱跑做最后无谓的抗争,但总抗不过被几个壮汉摁紧在大凳上动弹不得,只能哼哼的嚎叫。自从我被它踹过一脚,这个活就基本跟我无关了。杀猪的一刀从它耳后搠进去,在它狠命的嚎叫声中血水汹涌而出,尽数流入下面的小木桶中。等到血水流尽,几个人把猪拖进大桶,倒入开水褪毛,然后倒挂到梯子之上。杀猪的一刀划拉开肚子,将大肠小肠各色内脏掏出盛在米筛上。用筷子穿了清洗小肠是我们唯一可以帮忙的工作。
其他部位的肉需要层层腌渍做成腊肉火腿,猪头猪尾巴却是需要尽快下锅煮熟,过年谢神必备的。谢神的当天,往往也是家里宣布过年的这一天。早早的在门前搁好小方桌,放几个小菜,再摆上些瓜果点心,方岩绢花。最前方必然是憨憨的猪头,嘴巴里衔着它自己的尾巴。妈妈带着我们几个一起持香谢神。妈妈会念经,经文唱起来起伏有致,旋律简单往复,但是悠扬有味。念一段经,讲几句词,又念一段经。祷告良久,方才可以拜上几拜,插上香。谢了神,还要谢灶王爷。这就比较简单,不需要那么多贡品,燃两根蜡烛,嘱咐几句不要乱说坏话就好。
年前还要做馃,蒸发糕,蒸馒头。馃是用米粉或糯米粉做的,形状就像拍扁了的包子,里头用红糖做馅。馃蒸熟了,取来粉干染红,弄成小碎段,撒在上面,非常好看,就是吃起来太糯,太甜,不能多吃。过年时蒸的发糕一般也要撒上细碎的红粉干。馒头是极松软的,一按一个馅,圆圆的鼓成半球。王梵志诗用“城外土馒头”来形容坟头,可见唐人的馒头就是我们当地馒头的样子。馒头正中还要盖个大红方印。安中大师小时候脸蛋圆鼓鼓的,红扑扑的,我们都爱逗他:“你的脸怎么那么圆啊?”他老实回答:“吃馒头吃的。”“怎么那么红啊?”“红粉干吃的。”大伙哄然一笑。冻米糖也是家家必做的。用各种米……早米,糯米,粟米,蒸熟晒干,拿油爆炒,就成了滚圆滚圆的米花,我们叫米胖。烧一锅红糖,与米胖搅拌均匀,可以加芝麻、花生、桂花进去,拿木板压实,冷却变硬后切成薄薄的小方片,几十片一组用纸包了,分门别类放在各种瓮里,留待春节招待客人。冻米糖松脆香甜,口味多样,让我们忍不住不时偷偷到瓮中去摸几块,尤其是那种米花糖、粟米糖,带着芝麻香,让人恨不得坐在瓮边吃上整天。
万事俱备,邀请宾客。村子里的亲戚多,需要排班,今天我家过年,亲戚们都到我家吃晚饭,明天就应邀到另一家,年前就那么几天,还真不能一一吃过来。猪头肉、馒头发糕,是过年桌上顶要紧的,其他菜色,往往还是咸菜豆腐最受待见。不图吃什么,就是亲戚们聚在一处热闹,黄酒一壶一壶烫上来,觥筹交错,满屋喧哗,最响亮的是划拳声,总会有几个人凑在一起拼酒,蔓延开来,直至夜深影斜,家家扶得醉人归。
这几年,大家基本都不养猪,吃肉都是现买的,也不切冻米糖,不做馒头,什么都可以买买买,就是家里过年,也不再请亲戚,而是自己一家小聚。除了写春联、贴春联、挂红灯笼以外,其实年前需要做的事情,已经不算多。没有了过去的种种规矩,年也就跟平常日子一样过去。唯有团聚,还能发出心底深处的召唤。毕竟是过年呀,赶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