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水乡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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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 门 】
我手里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默默地站在甲板上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河边两岸低矮、潮湿、黑暗的瓦房,门口晾晒的难干的衣服,那座被“诗人”赋予特色的青石板桥……再见了,再见了,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见。
船行至那扇朱红色漆已经面目全非,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可以分辨得出那种鲜艳的红的破门前,我跳下了船。风轻轻地挑弄着那扇破门,于是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幽怨声,黑黑的屋内,坐着我年迈的阿婆,她手中捏着针线,眯缝着双眼,缝合着怀中的衣衫。我就出生在这里,我的祖辈们也是。
(1)
“阿红回来了?”阿婆沙哑低沉的嗓音问道。
“嗯,我回来了。”应了一声我便一头扎进我那狭小的木屋里。我盯着那张录取通知书仔细地看了又看。××大学醒目的标志和抬头跃然纸上熠熠生辉。
“只有度过了一段连自己都被感动的日子,才会遇见那个最好的自己,才能绽放美好耀眼的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这段话,现在我特别地相信,也特别感谢那段曾经让人难堪、无地自容的岁月。
高一学校组织去市里的博物馆参观。我穿着校服,因为那是我最好看的衣服。十月中旬了,天气有点凉,我里面加了件红秋衣,那是来上学前母亲特意给我买的。班上的同学三五成群,大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我走在人群中觉得那么的孤单和无助。
“哎!你看前面那个,是你们宿舍的吧?现在还扎两个羊角辫,好土啊,看她的秋衣,八十年代的吧!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我感觉背后有无数的麦芒在扎我,火辣辣地疼。她们的目光、话语就像一把把利剑让敏感、羞涩得我无地自容。
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我重复着这样枯燥的日子,躲避着别人的目光。打菜我也打最便宜没有肉的素菜,我深刻体会到了《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和郝红梅的心情,只是我没有郝红梅那么幸运有个默默关心她的朋友,我的名字里只有一个红字和郝红梅相同,我叫邱红玲。
高中三年念书的时光,是黎明前的黑暗,乌压压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特别到了高三 ,新课已经全部都上完,每天就是试卷——评讲,无数个循环下来,看见白花花一打纸就想吐。可最让人感怀的,也就是那段高三。我有那么明确迫切的目标,那样心无旁骛的时光,为了我理想的一生的开始,我忘我地奋斗努力着。
志气和贫困是患难兄弟。贫困的日子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吃一碗酸辣粉那粉的顺滑,汤的酸辣,喝尽最后一口汤入嗓子眼里的那份酣畅。大商场那玲琅满目的商品让我目不暇接双眼不停地转动,那精美如工艺品的餐具,偷偷摸一下的满足,能随便出入麦当劳肯德基早餐都是我学习的最大动力。
所有的付出今天都得到了回报。我走出了屋子,在昏黑的家里转着摸着。
忽然我听见门口一片嘈杂。
“来,来,进来。”我听见阿妈说话的声音。两个上小学的弟弟也一左一右地围在了我的身边。
“阿红,阿红,你考上大学了呀,恭喜恭喜啊!”李婶见了我笑颜逐开,接着说道:“从小阿红就不一样,不像我那个仔。”陆陆续续进来了五六个大妈大婶,她们想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我小心地看着她们一个个地传阅着抚摸着,心里充满了自豪和满足。看阿妈竟然在一旁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晚上阿爸特意让阿妈煮了条黑鱼,给我炒了盘鸡蛋,庆祝我考上大学。我被×大录取了的消息传遍了村里和乡镇,走在街上总有人和我打招呼,还有人领着孩子来和我握手说沾一沾我的福气,他们说我跳入了龙门。是不是跳入了龙门我不知道,但是轰隆隆的火车把我带到了北京,带到了书里才能看到的世界。
学校里报到的人真多,好多都是父母陪着来的,笔挺的西服,优雅的套裙,顺滑精巧的拉杆箱无处不透出他们父母的高学识。看看身旁蓬头垢面的父亲肩上抗着一个装着被褥的红格子的旅行袋,提着装着盆子、衣架的塑料袋,我感觉他和这个校园那么地格格不入,他的农民工的装束也分外地刺眼。
安顿好宿舍,我和父亲在食堂里吃了顿饭,就在学校的车票代售点里帮他买了回程的车票,催他赶紧回去。
“你妈说让我看看你们这里买东西的商店在哪,方便不?她怕你找不到地方。”父亲温和地说道。
“这校园大得很,还要坐车呢!商店都好几个呢,你自己都糊涂着呢,怎么帮我看,你走吧,家里活还多呢!我自己慢慢熟悉。”我没好气地回复他。
父亲看确实也帮不上忙,呆着,我好像也不大高兴,他就一再叮嘱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缺啥了给家里说,还坚持不让我送他。
转动的车轮送走了父亲,也开启了我的大学生活。
(2)
大学期间我依旧很努力地学习,因为我知道知识改变命运,这是我改变自己命运,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我仔细观察别人的穿着,学习审美,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我积极参加社团活动,让自己的生活内容丰富起来。我似乎走出了那道破旧的残存的红漆木门,直到我大二时认识了刘爷。
刘爷是我参加互助义工社团去临终关怀医院认识的。那天我们几个来到临终医院,我被分配到306室,刚进去就看见一个病人拉在了床上,护工正在帮他做清洁。我不由地掩鼻呼吸,看着周围的人都习以为常的表情,我也把手拿了下来。
“刚来的吧?”我听见一个声音。
“嗯。”我点点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消瘦的老头坐在轮椅上。
“麻烦你推我到花园里走走。”于是我们就攀谈了起来,我知道他也许是想让我避开那尴尬的场面。
刘爷70岁了,得了胃癌,已经晚期了,医生说他大概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于是家人把他送到了临终医院,不过奇迹般地,他已经来这里两年了。他说临终医院的院长说让他们都有尊严地离去。
“哎!人老了,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呢?”他无奈地摇头说道。
我问起他的家人。他说老伴早就去世了,四个子女都在国外,两年前他们把他送到了这里。
说起孩子,他脸上洋溢着欢笑和自豪。他说从小他就给他们做好了学习规划,指明了未来的方向,果不其然孩子们都完成了他们的梦想,找到了自己的最大价值。只是现在见一面也难了,一个月能听到他们的一个电话就不错了。
他问我叫什么,哪个学校的,家是哪里的,为什么来这里?我嗫嚅了一下,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
我正盘算着先回答他哪个问题。刘爷说:“你是农村来的吧?”我点点头。他说农村好,闻着庄稼的味道心里就舒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以说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但父母却不是我的骄傲,我羞于在人的面前谈论我的家人,谈论我的家庭。
大学两年了,我只在第一年的暑假回过一次家,躲在闷热低矮的木房子里头,我发誓再也不回去了。
大三那年我第一次恋爱,一次我无意间在电话里说起。父亲就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座赶来了,还带了一袋紫皮核桃做见面礼,只是我把他堵在学校的招待所里,死也不让他下楼。父亲说:“你妈说,不知道你找了个什么样的男的,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我说:“我只是谈恋爱而已,又不是嫁人,你们跟着瞎激动什么?”
他不解地问:“不为结婚你谈什么恋爱,你让我看看吧,我和你妈关心你。”
我没好气地说:“你们就别出来给我丢人了……你们关心自己就行了。”
父亲第二天就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和家里的联系变得更少了,而且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这一点我和刘爷第一次见面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说:“小邱,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却不能通过努力改变父母。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挺烦人,是吧?”
我附和着笑了两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3)
医院的周末,通常是家属探视的时间,但是从来没有人来探望刘爷。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去顶楼的天台躲清静。听护工说两年前他病危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并把他送到了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一天,我到天台晾床单,刚好看见刘爷坐在围栏边发呆。我说:“想什么呢?是不是后悔把儿女送那么远呢?”
刘爷耸了耸干瘦的肩膀,有点儿得意地说:“不后悔,他们有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成天守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那您就不寂寞吗?没有人来陪伴你。”
“不寂寞,我这里不是有这么多伴呢吗!每个月只要他们能记着给我打个电话,就算是有孝心了。”
那天我在给刘爷换床单时,发现他枕头下放着一只零食袋儿,里面有一颗大白兔奶糖,奶糖和纸都粘在一起,压得很扁,估计早都过期了,我把它拿出来扔到了垃圾桶里。可是旁边的护工连忙捡了起来说:“哎呀,这可是刘爷的宝贝,不能扔。当初他女儿送他来住院的时候留下的,刘爷隔几天就吃一颗,直到剩下最后一颗,怎么也舍不得吃了,天天放在枕头下面,谁也不让动。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悲凉。
算起来,我和刘爷交往的日子并不多,但是刘爷对我却格外好,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听他唠叨,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把我当做孙辈,喜欢给我传输一些他的人生经验吧!
那是我上大四的一个周末,我照例去了医院。一进医院大门就看见一辆殡仪馆的车子。我一上三楼,心就猛地抽紧了。刘爷病房的门前聚集着许多人,有蒙着白布的担架车,被缓缓推了出来。我飞快地跑过去向屋里扫了一眼,看见刘爷正一声不响地坐在轮椅上,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一天,刘爷显得很失落,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说话,可他始终不吭声。那天我要离开时,刘爷才开口说话,他对我比了一个“四”的手势,说:“4个,我已经送走4个了,看来我也快了。”我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哀伤。我扶他上了床,替他掖好被角说:“别瞎想了,你身体好着呢。”刘爷拍了拍我的手说:“小邱,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父母有你这样的女儿真幸福。”
我却被“孝顺”这两个字刺得生疼。我孝顺吗?我远在家乡的父母幸福吗?他们是不是也像刘爷这样,在人前夸耀自己的儿女,却在人后忍受孤独清冷的痛。那一刻,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刘爷,我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衰老的模样。
晚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是母亲接的,她显得格外得惊喜,冲着房间喊:“他爸,是孩子的电话,他爸,是孩子的电话。”父亲赶紧跑过来,在电话里问我过得好不好。他说:“我和你妈怕你烦,一直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对着话筒说:“我很好,不用挂念我。”可是心里却内疚极了。
(4)
那天我到医院正好碰上了火急火燎的护士小张,她说正要准备给我打电话呢,刘爷不行了。我赶紧随护士赶到刘爷的病房。
我握住刘爷的手轻轻地呼唤他,他费劲地睁开混沌的双眼,头向枕边歪了一下,张着嘴“啊,啊”了两声。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拿出了枕头底下食品袋里的那块大白兔奶糖,他张大了嘴,我把黏附的糖纸一点点剥掉放入了他的口中,他用舌头使劲地舔着那糖,想把那份甜蜜,想把那份爱恋,想把那份回忆都深深地吸入到他的心里。他满意地闭上了嘴,我看见了他眼角的笑纹。
刘爷就在那天晚上遗憾地走了。尽管我们都陪在他身边,可是他最想见到的人,没有来。
他给孩子的一生做了一份圆满的规划,可是这份计划里却唯独没有他。
刘爷走后,我时常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也时常回想起他思念孩子时的落寞神情。为了摆脱贫困,为了拼一份未来,我给自己制定了无数计划,然而在这些奔付前程的计划里,从没有给父母留下一席之地。
大学毕业那年的秋天,我带男朋友张翔回了我的家。来之前我跟他讲了我的家乡、父母和我以前的想法,如果他不能接受我的家庭,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一刻我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和快乐,仿佛一下子打开了禁锢的心门,我要感谢刘爷,是他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打开了未来方向的大门。
推开家门时,母亲见到我愣住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咋回来了?我这就去喊你爸去。”大弟兴奋地说:“我去喊,爸爸渡船去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兜螃蟹。见了我们,他还赶紧整理了下衣服,拿烟倒茶去招待我们,把我们当作贵宾一样。这再一次让我感到愧疚。吃过晚饭,张翔说想四处参观一下。他来自西北,他们家乡那里缺水,到处干巴巴、灰扑扑的,来到水乡他感到很滋润和新奇。父亲说他撑船带我们去参观。
坐上小船,我们悠悠穿行,水阁、小桥、街市在动感中流淌着古韵。平静的河面上反射着月光,银光闪闪的亮亮的,静静的河面就像一面镜子,平静级了,我们的船过,在水面荡起一道水纹。
一条条小船悠闲地停靠在岸边,给宁静的夜晚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岸边三两老人在河边闲聊。张翔说:“你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你们这里太美了。是啊,三年没有回来了,头一次我发现了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韵之美。
父亲一边撑船一边说:“现在国家把咱们的地都收购了,说要建工业园区,我和你妈也不种稻子了,国家给每户每年还分钱呢!这两年变化可大了。”我一边听着父亲欣喜地讲述着新政策,一边感受着周遭日新月异的变化,又一边不断地自责自己思想的僵化。
古训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人说那是古训,和现在现代化的生活已经格格不入了。现在通讯和交通都发达,隔得再远,距离也不是问题了。可是刘爷的事情让我看到了亲情的淡漠和年老的孤独,也让我重新去审视了自己的人生之路。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关于孝道孔子还说了“无违”和“色难”四字。
为人子,当常怀孝心,多行孝道。当事业和孝道可以两全时是多好的契机啊!
我看张翔和父亲在船头指指点点像个规划师似的。
我则看着临水而建的水阁,看着那一扇扇写满沧桑的木门和伸向水里的石阶。
“阿红回来了啊!带男朋友回来了啊!”李婶热情地招呼道。
“回来啦,回来啦!”阿爸开心地回应着。
身后留下一行水波,一圈圈地向外荡漾开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