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

这是我第一次看妈妈写的字，很工整，小小的，看得出来，二十五年前的妈妈肯定和我刚上大学那会很像，说话声音小小的，温柔又怯懦，但妈妈既坚强又倔强，一如现在的我一样倔强。

认定了，便非死即伤。

那是一封不太长的信，两三页，有错字，字里行间道尽了新嫁娘未满两年在夫家的心酸。

信是写给爸爸的，并没有责难爸爸，更像是对生活的不顺的自我检讨和对爸爸的愧疚，以及那些冷眼旁观者浅浅的埋怨。

其实爸妈很配的，性格也好，观念也好，不是说有多相同，更多的是互补。

妈妈会吼爸爸，很啰嗦，但基本上爸爸是不会搭话的，只会埋头做事。

过了二十五年，妈妈早已在这个大家里练就了一身铠甲，说话不再小声，做事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执着。

哥哥和我，便是妈妈余生的软肋。

那年，小小的我，站在地上听着妈妈一字一句的说着，不是因为孩子，早就离婚了的话，妈妈站在梯子上，不高，我伸手就能摸到，但我没有做任何动作，就乖乖的站着，以为乖一点妈妈就不会走了，当然妈妈至今未走，不过不是因为我乖，仅仅因为我们而已。

信里没有写什么豪门恩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谁家都穷，顶多就是房产和地产，那时候，爸妈在整个大宅里就只有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

我就是在那个房间里降临人世，一住就是二十二年。

然后爸妈用二十五年时间，修葺了现在近两百平方米的两层半小楼。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

只是写信的那年前后，家里过的太苦了。

妈妈身体虚弱，嫁给爸爸不到两年里因为过度劳累先后流产两次，然后奶奶病重过世，外婆重病住院。

接着就是分家产了，一贫如洗，只有妈妈的嫁妆，那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家，随后的二十五年，一砖一瓦堆起了四口之家对我无限的宠爱。

虽然经过介绍爸妈短短几个月就结婚了，但我知道，爸爸不是不爱妈妈的，妈妈所有的委屈，不是因为爱人的什么缺憾，而是因为婚姻，捆住了妈妈未尽青春里最后的自由与任性，更重要的是，除了每天同床共枕的人，这是一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家庭。

妈妈小学毕业就没在读书，在信里满满的都是愧疚以及对自己没有文化的自卑，那一年多，妈妈因为流产哭过很多次，一个人的时候哭，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哭，对小小生命还未降临人世便早早夭折的愧疚，对自己身体虚弱的不甘心。

这样的妈妈，很脆弱，是我从未见过的。

后来，有算命的说妈妈怀不了孩子，于是封建迷信尚未被剔除的九十年代，妈妈做了一个迷信活动，于是有了哥哥。

具体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想，一定是因为妈妈分家以后没有在孕期过度劳累而孕育了这个小生命。

妈妈很会教育人，有自己的原则。

只是我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妈妈，能够把一封充满悲哀的信写的这样文绉绉，娟秀的小字，工整的笔迹，一笔一划描绘着生命在现实面前的脆弱与不堪。

我在老屋的瓦房找到这个封信，然后一路沿着铁路公路看回家，直到走到二楼房间里，才终于看完，我一下坐在地板上，发起了呆。

想哭哭不出来，流不出眼泪。

只是心很疼。

习惯是很可怕的，时间久了，有些东西会让人觉得，没有也一样可以。

但事实上却并不是这样的。

我突然想起，前些天，因为中暑病倒的妈妈，躺在床上，说话也没力气。

我见过的妈妈从来都是可以进进出出手不得空的，从来没见过这样脆弱的妈妈。

于是我被吓哭了。

在烧开的沸水前呆呆的流眼泪，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又想起了四年前外婆过世的遗憾，于是脑袋里飞快的划过余生几十年的计划，我应该怎么样，做什么。

我怕时间不够，总是来不及。

余生很长，可是又有几个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