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楼子
想当初,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张脸生得很开阔,眼睛溜圆,鼻头肥大,颧骨高耸,下巴却有点尖。一眼看去很有威严,甚至有点凶。再加上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洪亮又宽厚,年纪轻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到铁路上去锻炼过几年,有见识有胆量。回来农村里是最热气腾腾的,说话有分量的人。是那时候乡村里排的上号的骨干和能人。
他和父亲是一起在铁路上的工友,又加上他娶的人是奶奶父母双亡后寄养家庭里的小女儿。所以,父亲得叫年纪更小的他一声小姨夫。但私下的感情亲如兄弟。
每年春节都要相互拜年。我和爸爸会带上一块肉,一把面,一包白糖,首先去他家登门拜访。我尤其喜欢去,是因为他家住在地主时代遗留下来的楼子上。
那个楼子在茂林里冒出头来,从远处看去,就像山的尖尖。在当时还在用泥土和稻草修筑房屋的年代,它就用深山里最坚硬的石头一层一层垒起来的。外墙成八角形,在一边有螺旋向上的楼梯,站在最高处,可以浏览整个山坳的风景。屋顶用青瓦铺就,就像寺庙的顶一样,有一个尖。
当年那个修建它的人是把它作为千年基业,让子孙后代传承下去的,所以修建得相当牢固。解放后,从没有住过楼房的农民们,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楼子。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胜出,最后成为住户之一,他的能力和手段可见一斑了。
那时姨婆又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心情别提有多美了,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他把家里的那一亩三分地经营的仔仔细细。还剩下很富足的时间,他就在想,家里的土地不管多么努力,也只能填饱肚子,却不能有多少剩余。
他心眼活,思维敏捷。开始嗅到外面的商机。他是农民工进城的先锋。当大多数农民还像抱着一个香饽饽一样死守着土地的时候,他已经把目光望到了山外。
那时农村和城市是经纬分明的。农民过惯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在一个安逸圈,没有人肯轻易跳出。今年年成不好,就期盼明年,就在一年一年的希望与失望中,把土地反复翻转,把生活过成流水线。
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人们不是赞许,而是仇视。当他第一次揣着丰厚的工资过年回家的时候,更有深刻体会。老的守旧派,更是出言不逊。觉得农民就得本本分分守着土地,不要异想天天。他们只对黄灿灿的粮食怀有特别的感情。
并教训他说:不要到外面整什么幺蛾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才尝到了甜头,眼界更不是从没有出过大山的人所能比拟的。
他看着儿子女儿穿得簇新的衣服,心里很自豪。他想,外面就是淘金啊,只要辛苦奋斗几年,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美好。一副远大的图景铺在他面前,他的嘴角浮出笑意。
但生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更不是童话和电视剧里,努力的人最后都会获得上天的奖赏,有一个逆袭或者圆满的大结局。他的转折是相反的,一个背着梦想,埋头苦干的人,却得到命运的一记沉重的闷棍。
在工厂上班的他,因为意外事故,将左脚脚掌和膝盖下面的小腿搅进机器里变成肉酱。他在医院里醒来,茫然的看着自己只剩一截骨干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由于改革之初,用工制度的不完善,他并没有和工厂签订劳动合同。再加上大都是私有企业,在当地也有复杂的黑白背景,一个外地人如何抗争得过。
他只得拄着拐杖,拿着工厂微薄的补助,坐火车回家。那时没有电话,通信也慢,且一般的农村妇女也没有文化看书识字。他只有到了乡镇上,才遇到了熟人,通知家里人来接他。
姨婆赶过去,看到人高马大的他,面无血色,双眼红血丝,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左腿裤管在风中飘荡,就像一头困兽,满脸的悲怆无助与不甘。
姨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她拉过他的双手放在肩头,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一步一步的将他背回家。家里的顶梁柱匍然倒下,外头当初羡慕嫉妒恨的村人,开始幸灾乐祸,言语里连枪带棒,冷嘲热讽。田里的土地需要犁耙需要耕种,他下不了地又没有钱去请人。
生活就像滑滑梯,开始直线下降。家庭陷入从没有过得困境,而一向听话的儿子,因为接受不了突然之间天与地颠覆似的变化,小小年纪不安心读书,和社会上的不良少年搅在一起,后来因为抢劫被判了十多年。
如果说截肢是对他肉体最大的摧残的话,那么儿子的入狱是对他精神和信念最严酷的粉碎。短短的几年里,他就像一棵被雷劈了树一样,里外都焦了。
但生活中最坏的已经发生了,反而无所畏惧了。他终于从捆锁他的噩梦里坦然的走了出来。去按了一个假肢能双脚下地,,再买了一个电动三轮代步,在十里八乡的集市上贩卖一点小商品。他终于亮起了他的大嗓门吆喝,也能心态平静的和别人谈起他的残疾和儿子的失足。
对儿子,他是有些自责的。学会从低处爬起来,他必须要亲自教会儿子,给他迟来的正面榜样。他跟我爸爸谈话,又能听到爽朗的笑声和眼睛带光的乐观。
儿子在近三十岁那年出狱的。那时他已经开始做鸡生意。当年的楼子还屹立在密林里,外墙生满了青苔。当年很荣幸住进去的人都迫不及待的搬离了。
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点因果关系,搬进楼子里的人户,没有一家是一帆风顺的。有人坐牢,有人短命,也有人生重病或者残疾。姨婆他们就在旁边新建了房子,把偌大的楼子当成了养鸡场。
一家人自养自贩,经济生活逐渐走入正轨。改邪归正的儿子也终于说成一门带孩子的丧偶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庭,并生了一个乖巧的孙女。
在最艰难的那几年,心太苦了,也丧出了毛病。经济好转后,他到医院去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赶集的时候,他也会呆在场镇上,在小馆子里喝杯小酒,然后到麻将馆里渡过愉快的一天。
生意做得大点后,他买了一辆面包车,直接把鸡栽到县城里去卖。他把生意做得很精,不让中间商吃一点差价。这些年风里雨里也习惯了,摆路边摊被撵得东奔西突也变成老油条了。
快过年了,正是鸡生意旺势的时候。家里的鸡养得油光水滑,精壮彪悍,是出手卖个好价格的最佳时机。今年又在传有猪瘟,鸡应该就好卖了,就像前几年禽流感流行的时候,猪肉和鱼就旺了。
但听说路上检查得严,市场上也不允许乱摆摊设点了。他有些担心,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像庄稼一样,过了时节,收成就不一样。
当他装满一车鸡,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姨婆还在千叮铃万嘱咐,如果查得严,就拉回来,大不了发批发,少挣两个钱。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这几年卖鸡,早已学会了打游击战,发批发要少挣好多钱了。
但这次的检查比较严格,要过年了,市容市貌都在严格的整顿。他把车停在以前熟悉的街边时,就看到有执法人员迎面而来,他赶紧开起车就跑。在另一条街刚停稳,又遇到了相同的境况。他来不及跑,被口头劝阻了。
但他没有真的要拉走的意思。在再一次的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中,执法人员和他起了冲突,并对他做了最后通告,如果屡教不改,就把东西没收了。眼看鸡没有买成,还差点被没收,急火攻心的他,心脏病搭过桥的他,经历过无数难关的他,一口气上不来,一辈子就过去了。
我已经远离家乡,还是在12日的家族群里知道了这个消息。瞬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很有个性和张力的脸,按了假肢,走路不太协调的高高瘦瘦的样子,还有儿时经常去玩的八角楼子。
他的死亡到底是自己的原因和他人的错,这个责任如何划分不在我这篇文章的议论范围之类。我只是感叹他这样突然离世的方式和他与父亲那一代共同抑郁不得志的人生。
以他的胆识,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肯定是我们那个乡镇里最先富起来的人。 比他后出去十年二十年的人,都在外面生根了,再也没有回来农村。过年时,灰扑扑的公路上停满了私家小轿车。
如果当初的劳动保护像现在这样制度完善,那么他也可以在遭受身体的创伤后,拿到一笔不菲的赔款和生活补助,就能好好安顿家庭,更可以凭这一笔钱东山再起。
乡邻不在同一条思维起跑线,不理解,对待一个他们眼中的异形,打击和教训,你能说他们没有同理心和包容;城市需要统一的管理,没有规矩就没有方圆,有制度大家都必须去执行,这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时光的齿轮一刻不停的向前滑动。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人的离去,不会影响一粒灰尘的走向。就像,他还活着,也不过要么在饭馆里喝小酒,要么在麻将馆里消磨时间。
但我总是想起他年轻时的志得意满,和他最后灰扑扑黯淡无光的一生。这是大部分五六十年代农村人共同的命运。没有能靠学习跨出更广阔的田地,又没有外出务工规范的环境,多少野心勃勃、天赋秉异的人,最后都变成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
我眼着他们正一个一个的排着队退出历史舞台,再不被人记起,心里好不落忍。如果有如果,他们一定会是大有作为的一群人。可惜,他们比一座石头楼子还要快的变得无声无息。
那座楼子虽然有些残败,一些墙头的石头也已经碎成块或粉末,但它们一直存在。犹记得楼子里的光线十分的暗淡。不知道关在里面的鸡会不会生了戾气,促成了它们主人此生最后的一次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