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兰波(Arthur
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诗选
太空
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
慵美如花,压得无力的诗人
难以忍受,他透过悲痛
贫瘠的荒漠,咒自己的才能。
逃跑,闭上眼睛,我感到太空
带着震惊的内疚在把我注视,
我心空空。往哪逃?什么惊恐之夜
能把碎片,甩向这令人伤心的轻蔑?
雾啊,升起来吧!把你们单调的灰烬
和褴褛的长雾全都倾倒在
被秋季灰白的沼泽淹没的天庭
筑起一个巨大宁静的华盖!
你,来自忘河的亲爱的烦恼
沿途找了些淤泥和苍白的芦竹,
以便用从不疲倦的手,把小鸟
恶意穿出的蓝色大洞一个个堵住。
还有!愿悲秋的烟囱不停地
冒烟,炭黑如飘浮的牢房
拖着可怕的黑色雾气
遮住天际垂死的昏黄太阳!
——苍天已死。——朝着你,我奔跑。
哦,物质,
让他把罪孽和残酷的非分之想忘掉,
在殉难者来这里分享
幸福的牲口般的人卧躺的垫草。
既然我空空的大脑最终象
扔在墙角的化妆品盒子,
不能再打扮我哭泣的思想,
我愿在草上悲伤地打着哈欠,面对黑暗的死……
有何用!太空胜了,我听见它
在钟里歌唱。啊,我的灵魂,
也出了声,那可恶的胜利更使我害怕,
它来自或活泼的金属,披着蓝色的钟声!
它穿过雾气,仍象从前那样
如一把利剑,刺穿你本能的苦痛;
在这无用的罪恶的反抗中逃往何方?
我被纷缠。太空!太空!太空!太空!
飞白 小跃 译
夏愁
太阳,在沙滩上,哦,睡着的女斗士,
烧热了疲倦的浴水,你的金发
晒去了你敌意的脸上的香气,
还把爱泉和眼泪互相混杂。
这白色的光芒又暂为减弱
使你忧伤地说,哦,我胆怯的吻,
“我们决不会只是古老的沙漠
和幸福的棕榈下躺着的死人!”
可你的头发是条温暖的小河,在那里
缠得我们不宁的灵魂漠然消逝
你不熟悉的死也浮在水上!
你泪水冲涮的脂粉我将品尝,
看它是不是能够让你的心
变得象蓝天和石头一样无情。
飞白 小跃 译
天鹅
纯洁、活泼、美丽,它今天
是否将扑动狂醉的翅膀,撕破
这被遗忘的坚湖,百霜下面
未曾飞翔透明的冰川,在那踯躇!
旧日的一只天鹅想起自己
曾那样英姿勃勃,可如今无望逃走
因为当不育的冬天带来烦恼的时候
它还没有歌唱一心向往的天地。
这白色的飞鸟痛苦不堪
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
它抖动全身,却不能腾空飞起。
它纯净的光辉指定它在这里,
这幽灵一动不动,陷入轻蔑的寒梦,
无用的流放中天鹅拥有的轻蔑。
飞白 小跃 译
叹息
我的灵魂,安静的妹妹呀,飞向你的额头,
铺满雀斑的秋天在那梦思悠悠,
飞向你天使般的眼睛,飘动的云天,
就象忧郁的花园里白色的喷泉
忠诚地,向着太空叹息!
——向着苍白纯洁的十月恻隐的天空,
太空无边的委靡映照在巨大的水塘,
它让昏黄的太阳在死寂的水上
拖着长长的光芒,枯叶在那儿
随风而漂,划出一道冰凉的梨沟。
飞白 小跃 译
回春
病怏怏的早春忧伤地把冬天
驱走,明净的冬天,明朗艺术的时季,
在我被忧郁的血管主宰的身体里
无力伸着懒腰,打着长长的呵欠。
苍白的黄昏在我面前温凉
铁圈如古老的坟墓禁锢着我的头
悲哀地,我在朦胧的美梦后漫游,
踏着田野,一片生机在那荡漾
然后,我无力地跌入树香,厌倦地,
用脸挖一个洞穴,去装我的梦,
我咬着长出丁香的温暖的大地,
我茫然地,等待着烦恼升起……
——而太空在篱笆上笑着,还有
许多醒来的鸟儿,正对着太阳啁啾。
飞白 小跃 译
撞钟人
在早晨纯净,清澄而深厚的大气里,
当晨钟苏醒过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飘过孩子的头上,孩子欢欢喜喜地
在熏衣草和百里香中念起三钟经,
撞钟人头上掠过映着朝阳的小鸟,
它骑在系着古老的钟绳的石头上,
忧心忡忡地哼著古拉丁文的祈祷,
听到的只有那遥远的丁当的声响.
我就是这种人.唉!在希望的黑夜中,
我徒然拉那敲响理想之钟的绳子,
忠实的羽翼在冷酷的罪孽中嬉戏,
传来的声音只是断续而空空洞洞!
可是,有一天,等我白白地拉得倦了,
哦,撒旦,我将搬开这块石头而上吊.
钱春绮 译
牧神的午后
牧神:
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
多么清楚
她们轻而谈的肉色在空气中飞舞,
空气却睡意丛生。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
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
让咱们想想……
也许你品评的女性形象
只不过活生生画出了你虚妄的心愿!
牧神哪,幻象从最纯净的一位水仙
又蓝又冷的眼中象泪泉般涌流,
与她对照的另一位却叹息不休,
你觉得宛如夏日拂过你羊毛上的和风?
不,没有这事!在寂静而困倦的昏晕中,
凉爽的清晨如欲抗拒,即被暑气窒息,
哪有什么潺潺水声?唯有我的芦笛
把和弦洒向树丛;那仅有的风
迅疾地从双管芦笛往外吹送,
在它化作一场旱雨洒遍笛音之前,
沿着连皱纹也不动弹的地平线,
这股看得见的、人工的灵感之气,
这仅有的风,静静地重回天庭而去。
啊,西西里之岸,幽静的泽国,
被我的虚荣和骄阳之火争先掠夺,
你在盛开的火花下默认了,请你作证:
“正当我在此地割取空心的芦梗
“并用天才把它驯化,远方的青翠
‘闪耀着金碧光辉,把葡萄藤献给泉水,
“那儿波动着一片动物的白色,准备休息,
一听到芦笛诞生的前奏曲悠然响起,
惊飞了一群天鹅——不!是仙女们仓皇
逃奔
“或潜入水中……”
一切都烧烤得昏昏沉沉,
看不清追求者一心渴望了那么多姻缘
凭什么本领,竟能全部逃散不见
于是我只有品味初次的热情,挺身站直,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单影只,
百合花呀!你们当中有最纯真的一朵。
除此甜味,她们的唇什么也没有传播,
除了那柔声低语保证着背信的吻。
我的胸口(作证的处女)可以证明:
那儿有尊严的牙留下的神秘的伤处,
可是,罢了!这样的奥秘向谁倾诉?
只有吐露给向天吹奏的双管芦笛,
它把脸上的惶惑之情转向它自己,
在久久的独奏中入梦,梦见咱俩一同
假装害羞来把周围的美色逗弄,
让美和我们轻信的歌互相躲闪;
让曲调悠扬如同歌唱爱情一般,
从惯常的梦中,那纯洁的腰和背——
我闭着双眼,眼神却把它紧紧追随——
让那条响亮、虚幻、单调的线就此消逝。
阿,狡诈的芦笛,逃遁的乐器,试试!
你快重新扬花,在你等待我的湖上!
我以嘈杂而自豪,要把女神久久宣扬;
还要用偶像崇拜的画笔和色彩
再次从她们的影子上除去裙带。
于是,当我把葡萄里的光明吸干,
为了把我假装排除的遗憾驱散,
我嘲笑这夏日炎灸的天,向它举起
一串空葡萄,往发亮的葡萄皮里吹气,
一心贪醉,我透视它们直到傍晚。
哦,林泽的仙女、让我们把变幻的回亿
吹圆:
“我的眼穿透苇丛,射向仙女的颈项,
“当她们把自己的灼热浸入波浪,
“把一声怒叫向森林的上空掷去,
“于是她们秀发如波的辉煌之浴
“隐人了碧玉的颤栗和宝石的闪光!
“我赶来了;啊,我看见在我脚旁
“两位仙女(因分身为二的忧戚而憔悴))
“在冒险的手臂互相交织间熟睡;
“我没解开她们的拥抱,一把攫取了她们,
“奔进这被轻薄之影憎恨的灌木休,
“这儿,玫瑰在太阳里汲干全部芳香,
“这儿,我们的嬉戏能与燃烧的白昼相
象。”
我崇拜你,处女们的怒火,啊,欢乐——
羞怯的坎乐来自神圣而赤裸的重荷,
她们滑脱,把我着火的嘴唇逃避,
嘴唇如颤抖的闪电!痛饮肉体秘密的战栗:
从无情的她的脚,到羞怯的她的心,
沾湿了的纯洁同时抛弃了她们,——
不知那是狂热的泪,还是无动于衷的露?
“当我快活地征服了背叛的恐怖,
“我的罪孽是解开了两位女神
。纠缠得难分难解的丛丛的吻;
“当我刚想要把一朵欢笑之火
“藏进一位女神幸福的起伏之波,
(同时用一个手指照看着另一位——
“那个没泛起红晕的天真的妹妹,
“想让姐组的激情也染红她的白羽,)
“谁料到,我的双臂因昏晕之死而发虚,
“我的猎获物竟突然挣脱,不告而别,
“薄情的,毫不怜悯我因之而醉的呜咽。”
随她去吧!别人还会把我引向福气,
把她们的辫子和我头上的羊角系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红,
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我们的血钟情于那把它俘虏的人,
为愿望的永恒之蜂群而奔流滚滚。
当这片森林染成了金色和灰色,
枯叶之间升起一片节日的狂热:
埃特纳火山!维纳斯恰恰是来把你寻访,
她真诚的脚跟踏上你的火热的岩浆,
伤心的梦雷鸣不止,而其火焰渐渐消失。
我捉住了仙后!
逃不掉的惩罚……
不,只是,
沉重的躯体和空无一语的心灵
慢慢地屈服于中午高傲的寂静。
无能为力,咱该在焦渴的沙滩上躺下.
赶快睡去,而忘却亵渎神明的蠢话,
我还爱张着嘴,朝向葡萄酒的万应之星!
别了,仙女们;我还会看见你们化成的影。
(飞白 译)
海风
肉体真可悲,唉!万卷书也读累。
逃!只有逃!我懂得海鸟的陶醉:
没入不相识的烟波又飞上天!
不行,什么都唤不回,任凭古园
映在眼中也休想唤回这颗心,
叫它莫下海去沉湎,任凭孤灯,
夜啊!映照着清白色掩护的空纸,
任凭年轻的女人抚抱着孩子。
我要去!轮船啊,调整好你的杭植桅樯,
拉起锚来,开去找异国风光。
一个厌倦,经希望多少次打击,
还依恋几方手绢最后的告别!
可也说不定,招引暴风的桅杆,
哪一天同样会倒向不测的狂澜,
不见帆篷,也不见葱芜的小岛……
可是心,听吧,水手们唱得多好!
卞之琳 译
兰波(Arthur Rimbaud)诗选
兰波(1854-1891),15岁就擅长写作拉丁文诗歌,掌握了法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格律。从16岁(1870)起,他常常外出流浪,和比他年长10岁的诗人魏尔兰关系亲密,但后来发生冲突,魏尔兰甚至开枪打伤了兰波。现存的兰波的诗有140首左右,主要在16至19岁期间所写。在兰波早期的诗中可以看出帕尔纳斯派的影响,后期诗作加强了象征主义色彩。主要诗集有《地狱的一季》、《灵光集》。
黎明 醉舟 元音 黄昏 奥菲利娅 群鸦 牧神的头 乌鸦 童年 幽谷睡者 晨思 晚祷(幻想) 橱柜 语言炼金术 清晨 永别
黎明
我吻抱夏晨的黎明。
宫殿前的一切依然静寂,流水止息。绿荫尚未在林路中消失,我走过,唤醒一阵阵
生动而温馨的气息,宝石般的睛瞳睁开[1],轻翅无声地飞起[2]。
第一个相遇,在晨曦洒落的幽径上,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
我朝金色的瀑布[3]一笑,她的散发飘过松杉林:自那银白的顶端[4]我认出了女神。
于是我一层层揭开轻纱[5],在小路上我挥动双臂。在平原上,我向雄鸡举告了她。
在都市里,她在教堂的钟塔与穹顶间逃匿,乞丐般飞跑在大理石的岸上[6]。我追逐
着她。
在路上,在月桂树边,我以层层轻纱将她环抱,隐约地感觉到她无限的玉体[7],黎
明和孩子[8]一起倒在丛中。
醒来,已是正午。
[1]les pierreries regardèrent: 动物的眼睛
[2]les ailes: 鸟类/夜的翅膀
[3]wasserfall: 德文“瀑布”, 女神的长发
[4]cime argentée: 女神的身影
[5]voiles: 从黑夜身上赢得的分分秒秒
[6]la grand'ville...les quais de marbre: 暗指威尼斯
[7]immense corps: 绝对性和真实性
[8]enfant: “我”的双重身份
(诗阳 译于1995.10.24.虎镇 10.26修订)
醉舟
当我顺着无情河水只有流淌,
我感到纤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
吵吵嚷嚷的红种人把他们捉去,
剥光了当靶子,钉在五彩桩上。
所有这些水手的命运,我不管它,
我只装运佛兰芒小麦、英国棉花。
当纤夫们的哭叫和喧闹消散,
河水让我随意漂流,无牵无挂。
我跑了一冬,不理会潮水汹涌,
比玩的入迷的小孩还要耳聋。
只见半岛们纷纷挣脱了缆绳,
好象得意洋洋的一窝蜂。
风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苏醒,
我舞蹈着,比瓶塞子还轻,
在海浪--死者永恒的摇床上
一连十夜,不留恋信号灯的傻眼睛。
绿水渗透了我的杉木船壳,--
清甜赛过孩子贪吃的酸苹果,
洗去了蓝的酒迹和呕吐的污迹,
冲掉了我的铁锚、我的舵。
从此,我就沉浸于大海的诗--
海呀,泡满了星星,犹如乳汁;
我饱餐青光翠色,其中有时漂过
一具惨白的、沉思而沉醉的浮尸。
这一片青蓝和荒诞、以及白日之火
辉映下的缓慢节奏,转眼被染了色--
橙红的爱的霉斑在发酵、在发苦,
比酒精更强烈,比竖琴更辽阔。
我熟悉在电光下开裂的天空,
狂浪、激流、龙卷风;我熟悉黄昏
和象一群白鸽般振奋的黎明,
我还见过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
我见过夕阳,被神秘的恐怖染黑,
闪耀着长长的紫色的凝辉,
照着海浪向远方滚去的微颤,
象照着古代戏剧里的合唱队!
我梦见绿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个吻缓缓地涨上大海的眼睛,
闻所未闻的液汁的循环,
磷光歌唱家的黄与蓝的觉醒!
我曾一连几个月把长浪追赶,
它冲击礁石,恰象疯狂的牛圈,
怎能设想玛丽亚们光明的脚
能驯服这哮喘的海洋的嘴脸!
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洛里达,
那儿豹长着人皮,豹眼混杂于奇花,
那儿虹霓绷得紧紧,象根根缰绳
套着海平面下海蓝色的群马!
我见过发酵的沼泽,那捕鱼篓--
芦苇丛中沉睡着腐烂的巨兽;
风平浪静中骤然大水倾泻,
一片远景象瀑布般注入涡流!
我见过冰川、银太阳、火炭的天色,
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搁浅险恶莫测,
那儿扭曲的树皮发出黑色的香味,
从树上落下被臭虫啮咬的巨蛇!
我真想给孩子们看看碧浪中的剑鱼--
那些金灿灿的鱼,会唱歌的鱼;
花的泡沫祝福我无锚而漂流,
语言难以形容的清风为我添翼。
大海--环球各带的疲劳的受难者
常用它的呜咽温柔地摇我入梦,
它向我举起暗的花束,透着黄的孔,
我就象女性似的跪下,静止不动……
象一座浮岛满载金黄眼珠的鸟,
我摇晃这一船鸟粪、一船喧闹。
我航行,而从我水中的缆绳间,
浮尸们常倒退着漂进来小睡一觉!……
我是失踪的船,缠在大海的青丝里,
还是被风卷上飞鸟达不到的太虚?
不论铁甲舰或汉萨同盟的帆船,
休想把我海水灌醉的骨架钓起。
我只有荡漾,冒着烟,让紫雾导航,
我钻破淡红色的天墙,这墙上
长着太阳的苔藓、穹苍的涕泪,--
这对于真正的诗人是精美的果酱。
我奔驰,满身披着电光的月牙,
护送我这疯木板的是黑压压的海马;
当七月用棍棒把青天打垮,
一个个灼热的漏斗在空中挂!
我全身哆嗦,远隔百里就能听得
那发情的河马、咆哮的漩涡,
我永远纺织那静止的蔚蓝,
我怀念着欧罗巴古老的城垛!
我见过星星的群岛!在那里,
狂乱的天门向航行者开启:
“你是否就睡在这无底深夜里--
啊,百万金鸟?啊,未来的活力?”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
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
如果我想望欧洲的水,我只想望
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潭,到傍晚,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
放一只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颓丧疲惫,
再不能把运棉轮船的航迹追随,
从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趸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
飞白 译
《醉舟》写于1871年夏,此时的兰波正在酝酿他的“通灵”说。兰波所谓的
通灵,指的是一种超人的本领,既能看到、听到、感到凡人看不到、听不
到、感不到的东西。他认为杰出的诗人都应该是通灵者,只有通灵的诗人
才能达到“未知”的境界,写出真正的诗篇。而要通灵,就必须打乱自己的
感觉系统,“长期、巨大、有步骤地使全部感官错位”。为此,要用烈酒和
大麻来麻痹感官,在幻觉和梦呓造成的错乱中接近冥冥的真实。
元音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A,苍蝇身上的毛茸茸的黑背心,
围着恶臭嗡嗡旋转,阴暗的海湾;
E,雾气和帐幕的纯真,冰川的傲峰,
白的帝王,繁星似的小白花在微颤;
I,殷红的吐出的血,美丽的朱唇边
在怒火中或忏悔的醉态中的笑容;
U,碧海的周期和神秘的振幅,
布满牲畜的牧场的和平,那炼金术
刻在勤奋的额上皱纹中的和平;
O,至上的号角,充满奇异刺耳的音波,
天体和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
噢,奥美加,她明亮的紫色的眼睛!
飞白 译
《元音》是一首怪诗,长期以来,人们费尽心机,研究探讨其创作动机,
考证论述其字母、颜色的来源、意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但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至今还众说纷坛。兰波在《元音》中通过具体可感的描绘,
把形状、色彩、味道、音响和运动等要素交织起来,力图“创造出一种足
以适应各种官能的诗歌语言”。五个元音字母不但各具颜色,而且还带有
音响、气味和动作,同时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嗅觉、听觉和感觉。
黄昏
夏日蓝色的黄昏里,我将走上幽径,
不顾麦茎刺肤,漫步地踏青;
感受那沁凉渗入脚心,我梦幻……
长风啊,轻拂我的头顶。
我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
无边的爱却自灵魂深处泛滥。
好像波西米亚人,我将走向大自然,
欢愉啊,恰似跟女人同在一般。
(程抱一 译)
奥菲利娅
1
在繁星沉睡的宁静而黝黑的的水面上
白色的奥菲利娅漂浮着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长的纱巾里极缓地漂游……
--远远林中传来猎人的号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忧郁的奥菲利娅
如白色幽灵淌过这黑色长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温柔的疯狂
在晚风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风吻着她的乳房,把她的长纱巾
散成花冠,水波软软地把它晃动;
轻颤的柳条在她肩头垂泣,
芦苇倾泻在她梦幻般的宽阔天庭上。
折断的柳条围绕她长吁短叹;
她有惊醒昏睡的桤木上的鸟巢,
里面逸出一阵翅膀的轻颤: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
2
苍白的奥菲利娅呵,雪一般美!
是啊,孩子,你葬身在卷动的河水中
--是因为从挪威高峰上降临的长风
曾对你低声说起严酷的自由;
是因为一阵风卷曲了你的长发,
给你梦幻的灵魂送来奇异的声音;
是因为在树的呻吟,夜的叹息中
你的心听见大自然在歌唱;
是因为疯狂的海滔声,象巨大的喘息,
撕碎了你过分缠绵温柔的孩儿般的心胸;
是因为一个四月的早晨,一个苍白的美骑士
一个可怜的疯子,默默坐在你的膝边!
天堂!爱情!自由!多美的梦,可怜的疯女郎!
你溶化于它,如同雪溶化于火,
你伟大的视觉哽住了你的话语,
可怕的无限惊呆了你的蓝色眼睛!
3
诗人说,在夜晚的星光中
你来寻找你摘下的花儿吧,
还说他看见白色的奥菲利娅
躺在她的长纱巾中漂浮,象一朵大百合花
飞白 译
群鸦
主啊,当牧场上寒气萧森 在罗列着古老十字架的路上
当荒村中,悠长的三祷经 在沟渠上,在洼地上
在花草凋残的 一会儿散开一会儿集合
原野上寂静无声
愉快的群鸦 在昔日的死者所长眠的
在广阔的天空中布阵 法兰西原野上,你们,在这冬天
成百累千地回翔盘旋
寒风袭击着你们的窝巢 使行人有无穷的感慨?
这奇美的军队发着凄厉的叫声 啊,全身丧服的乌鸦
你们沿着黄浊的江流 你们是义务的助哀人
牧神的头
在树丛这镀着金斑的绿色宝匣中,
在树丛这开着绚烂花朵的朦胧中,
睡着那甜蜜的吻,
突然 那活泼打乱一片锦绣,
惊愕的牧神抬起眼睛,
皓齿间叼着红色的花卉,
他那陈年老酒般鲜亮的嘴唇,
在树枝间发出笑声。
他逃走了——就像一只松鼠——
他的笑还在每片树叶上颤动,
一只灰雀飞来惊扰了
树林中正在沉思的金色的吻。
葛雷、梁栋 译
乌鸦
当寒冷笼罩草地,
沮丧的村落里
悠长的钟声静寂……
在萧索的自然界,
老天爷,您从长空降下
这翩翩可爱的乌鸦。
冷风像厉声呐喊的奇异军旅,
袭击你们的窝巢,
你们沿着黄流滚滚的江河,
在竖着十字架的大路上,
在沟壕和穴窟上,
散开吧,聚拢吧!
在躺着新战死者的
法兰西隆冬的原野,
你们成千上万地盘旋,
为着引起每个行人的思考!
来做这种使命的呐喊者吧,
啊,我们穿着丧服的黑乌!
然而,天空的圣者,
让五月的歌莺
在栎树高处
在那消失在茫茫暮色的桅杆上,
给那些人们做伴,
一败涂地的战争
将他们交付给了
树林深处的衰草。
葛雷、梁栋 译
童年
Ⅰ
这个黄毛黑眼睛的宠儿,没有父母,没有家园,比
墨西哥与佛拉芒人的传说更高贵,他的领地是青青野草,
悠悠碧天,他在海滩上奔跑,无船的波浪曾以凶悍的希
腊人、斯拉夫人和克尔特人的名义为海滩命名。
来到森林边缘,——梦中的花朵“叮当”闪亮,——
橘色嘴唇的姑娘,跪在浸润牧场的洪水之中,彩虹,花
草和大海在她身上投下阴影,绐她赤裸的身体披上青衣。
女人们在海滩上闲逛,女孩们和身材高大的姑娘在
青灰的泡沫间黝黑放光,宝石散落在解冻的花园与丛林
的沃土之上,——年轻的母亲和大姐姐们眼含朝圣者的
目光,苏丹王后和雍荣华贵的公主们步履翩跹,还有外
国小姑娘和含着淡淡哀愁的女人。
多烦愁,满眼尽是“亲近的身体”和“亲切的心”!
Ⅱ
是她,玫瑰丛中死去的女孩。——已故的年轻妈妈
走下台阶。——表弟的四轮马车在沙地里吱吱作响。——
小弟弟——(他在印度!)在那里,面对夕阳,站在开
满石竹花的牧场上。——而老人们,已埋在紫罗兰盛开
的城墙下。
蜂群般的落叶围绕着将军的故居。他们正在南方。
——沿着红色的道路,人们来到空空的客栈。城堡已出
售;百叶窗松散、凌乱。——神甫想必已拿走了教堂的
钥匙。——公园四周,守卫的住所已空无一人,篱笆高
耸,只见颤动的树尖。况且里面也没什么景致。
草原延伸到没有公鸡,没有铁砧的乡村。拉开闸门。
噢!基督受难的荒野,沙漠上的磨坊,群岛与草垛!
神奇的花朵嗡嗡作响,斜坡摇晃。传说中的野兽优
雅地游走。乌云堆积在热泪汇聚的永恒海空。
Ⅲ
林中有一只鸟,它的歌声使你驻足,使你脸红。
有一口钟从不鸣响。
有一片沼泽藏着白野兽的洞。
有一座教堂沉落又升起一片湖泊。
有一辆被弃的小车披着饰带,顺着林间小路滑落。
有一群装扮好的小演员穿过丛林边缘的大路。
有一个结局:当你饥渴,便有人将你驱逐。
Ⅳ
我是那圣徒,在空地上祈祷——就像温顺的动物埋
头吃草,直到巴勒斯坦海滨。
我是那智者,坐在阴暗的椅子上。树枝和雨点,投
在书房的窗上。
我是那行旅者,走在密林间的大路上;水闸的喧哗,
覆盖了我的脚步。我长久地凝望着落日倾泻的忧郁金流。
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
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
小路崎岖,山岗覆盖着灌木。空气凝固。飞鸟与清
泉远在天边!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尽头。
ⅴ
最终,租给我一间坟墓吧,用石灰涂白,镶一道凸
出的水泥线,——深藏地下。
我静伏案前,灯光映照着我痴痴重读的报纸和乏味
的书籍。
我的地下沙龙的头顶有一片辽阔的间距,房屋像植
物一样生长,雾锁重楼。污泥黑红,魔幻的城市,无尽
的夜色!
低处滴水,四周惟有土地的厚重。或许是天渊、火
井?或许是月亮与彗星,海洋和神话在此相逢?
苦涩之时,我想象着蓝宝石与金属球。我是沉默的
主人。为什么在苍穹的一角,会出现一扇灰白的窗口?
王以培译
幽谷睡者
这是一个绿色的山穴,
欢唱的小河把银色的褴褛挂在草尖,
阳光在傲岸的山头闪烁,
这是一个泛着青苔的空谷。
一位年轻的士兵,张着嘴,光着头,
脖颈沐浴在蓝色芥草的新绿之中,
他躺在草丛中披着赤裸的长天,
在阳光垂泪的绿色大床上,面色苍白地睡去。
他双脚伸进菖兰花中,睡去了。
微笑得象个患病的娇童,他感到了寒冷,
于是大自然用温暖的怀抱摇着他。
芳香不能再使他的鼻孔抖动,
他安详地睡在阳光下,用手捂着心窝,
右肋上有两个红色的弹洞。
晨思
夏日,凌晨四点,
爱情的睡眠正酣,
树林中的黎明
散发着节日之夜的气息。
而在那开阔的工地上,
迎着赫斯佩里得斯的太阳,
木工们已经卷起袖子
开始晃动。
在苔藓的荒漠中,
他们默默地制作棺木。
其中城市的珍宝,
将在虚拟的天空下发笑。
啊?为了这些美好的工人们,
巴比伦国王的臣民,
维纳斯!暂时放开这些情人,
他们的灵魂戴着花冠。
噢,牧羊人的女王!
快给工人们送去烈酒,
愿他们的力量平息,
以等待正午大海的沐浴。
王以培译
晚祷(幻想)
我坐着,像一位天使落在理发师手中,
手握一只带凹槽的大杯子,
弯腰垂头,叼着冈比埃烟斗,
吹着那掠过无形征帆的习习凉风。
就像旧鸽棚里热腾腾的鸽粪,
缤纷的梦想将我轻轻灼伤:
随后我那忧郁的心,像一块斑驳的废木,
滴着落花的阴影与年轻的金黄。
仔细地吞下我的梦想,
一气狂饮三四十杯,我又回转身来,
静思默想,敞尽心头尖刻的欲望:
就像主宰小到海索草大到雪松的万物之主,
我温柔地撒尿,朝着棕色的天空,
又高又远,并得到硕大的向日葵的赞同。
王以培译
橱柜
这是一个雕花的大橱,阴暗的橡木,
十分古老,一副老奶奶的面孔;
橱门打开,一股陈酒与醉人的芳香,
便从阴影之中溢出来。
橱柜里装满杂乱的古董,
香香的黄手绢,女人和孩子的围兜,
枯萎的旧花边,
祖母的头巾,上面印着奇异的飞禽走兽。
里面还有各种各样的徽章,
白色、栗色的发绺,干花和肖像,
芳香混合着水果的香味。
——噢,古老的橱柜,你了解许多故事,
当乌黑的大门“吱吱”打开,
你就将那一段段往事娓娓道来。
1870年10月
王以培译
语言炼金术
关于我。我的种种疯狂之中一种疯狂的故事。
很久以来,我自诩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风景,我
认为绘画和现代诗如此驰名原也十分无谓。
我喜爱愚拙的绘画,挂帘,装饰品,街头卖艺人的
小布景,招牌,民间彩画;我喜欢过时的旧文学,教会
的拉丁文,不带拼写文字的色情书,描写我们老祖宗的
小说,仙女故事,儿童看的小书,古老的歌剧,无谓的
小曲,朴素的诗词。
我总是在做梦,梦到十字军远征,不涉及他人的冒
险旅行,梦到那没有历史的共和国,被镇压下去的宗教
战争,风俗大变革,种族大迁徙,大陆移位,对这一切
荒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发明了母音字母约色彩!——A黑,E白,I红,O
蓝,U绿——我规定了每一个字音的形式和变化,不是吹
嘘,找认为我利用本能的节奏还发明了一整套诗的语言,
这种诗的语言迟早有一天可直接诉诸感官意识。至于如
何表达,我还有所保留。
首先,这是一种学习。我写出了静寂无声,写出了
黑夜,不可表达的我已经作出记录,对于晕眩惑乱我也
给以固定。
王道乾译
清晨
我难道没有一次英勇、美好而又虚幻的青春,幸运
地写在金页片上?出于怎样的疯狂、怎样的错误,现实
中我才如此虚弱?你们说野兽因悲伤而抽泣,病人绝望,
死者被梦魔折磨,那么,请你们也讲讲我的沉沦与昏睡
的缘由吧。我再也无法说清自己,就像乞丐无从解释他
们念诵的《天主经》、《圣母经》,我连话也不会说了!
不过今天,我和地狱的缘份已尽。那确曾是一座地
狱;古老的地狱,人子打开了它的大门。
同样的沙漠,同样的夜,我又在银色的星辉下睁开
疲惫的双眼,而生命的主、朝拜初生耶稣的三博士,心
灵与思想依然无动于衷。我们何时才能在沙滩与群峰之
上,向着新的劳动、新的智慧致敬!为暴君、魔鬼的逃
亡,迷信的终结而欢呼——成为最初的使者——迎接人
间的圣诞!
天国之歌,人民的脚步!奴隶们,我们从不诅咒生
活。
王以培译
永别
已经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恒的阳光,既然我们
立誓要找到神圣之光——远远离开那死于季节嬗替的人。
秋天。我们的航船在静止的雾霭中转向苦难之港,
朝着沾染了火与污秽的大空下的都城驶去,啊!衣衫槛
褛,雨水浸坏的面色,喝得烂醉,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
的千万种情爱!这吞食无数灵魂、无数尸体的鬼女王,
她决不肯就此罢休,而且亿万死去的灵魂还要接受审判!
我看见我的皮肉被污泥浊水和黑热病侵蚀蹂躏,头发、
腋下生满蛆虫,心里还有大蛆虫辗转蠕动,我躺在不辨
年龄,已无知觉的不相识的人中间……我也许就死在这
里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贫穷。
我怕严寒的冬日,因为那是需要安全舒适的季节!
——有时我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空布满洁白如雪、
欢欣鼓舞的国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
风摇曳。我创造了应有尽有的节日,应有尽有的胜利,
应有尽有的戏剧。我还试图发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
新的肉体,新的语言。我自信已经取得超自然的法力。
怎么!我必须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记忆深深埋葬。艺术家
和说故事人应得的光荣已经被剥夺!
我呀!我呀,我说我是占星术士或者天使,伦理道
义一律免除,我还是带着有待于求索的义务,有待于拥
抱的坎坷不平的现实,回归土地吧!农民!
我受骗了,上当了?仁慈对于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
妹?
最后,因为我是靠谎言养育而生,我请求宽恕。好
了,好了。
什么伸出友谊之手?到哪里去寻求援救?
王道乾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