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爱情三境界
为回馈关注我的朋友们,近期将我部分已发表作品及投稿前的订正稿一并发出来,供大家参考。
把自己辛苦写的文字变成印在纸刊上的铅字,是爱好写作的朋友最美好的愿望,也是对作者最大的奖赏。但是,在公开出版的纸媒上发表作品不易,要想拿丰厚的稿酬更是难上加难。有的稿子,我不是三易其稿,而是写了又改、改了再改数十遍。记得有篇稿子我记得改写的次数就达上百遍,让我近一个月寝食难安。
写作是一个人的孤独。只有耐得住寂寞,而且有强大心理承受能力的人,最终才能取得成功。
在简书上写作,结识了无数像我这样狂热喜爱写作的朋友,看见他们与我一样,在茫茫天地间探索,但付出无数辛劳后却好像收获不大,我就像对曾经无助的自己一样心生悲悯。所以,我愿意在我紧张的写作压力下,抽时间把我发表前后的文稿整理出来,希望给亲爱的朋友们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帮助。
苏轼的爱情三境界(发表稿)
作为中国文化的一座巍峨高峰,苏轼博大深沉的人格魅力令人高山仰止。林语堂就赞叹苏轼为“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那么,这样天纵英才、豪迈至情的的一代文豪,该有怎样的情爱观念?怎样传奇美满的婚姻,才能融入苏轼那样巨水深流的精神世界?
苏轼和他的三位夫人的故事,生动诠释了爱情婚姻的三重境界,至今留给人们意味深长的无穷省思。苏轼一生娶二妻一妾,巧的是尽皆姓王;且正妻王弗和继妻王闰之是堂姐妹,侍妾王朝云为歌姬,比苏轼小整整26岁,12岁被苏轼收养,成年后被纳为侍妾。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晚年更被一贬再贬、直到荒远的海南。但他之所以能对生活一直充满乐观豁达的情怀,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除了苏轼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恐怕还在于他身后三位各有千秋的美好女性,陪他渡过风雨同舟的岁月。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阙悼词美名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夜,一代文豪苏轼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忆起已经逝去十年的妻子王弗,双泪长流,凝笔提神,一挥而就,流芳千古的经典就此诞生。从此,无有悼亡词再超苏轼,天下人记住了王弗这个名字。
睡房里,苏轼原配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听突然披衣而起的丈夫的低吟浅唱,也不禁泪流满面。
堂姐王弗,生得如花似玉,从小就聪明灵透,跟着父亲饱读诗书。堂姐夫苏轼,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堂堂,说话幽默风趣,和堂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自古红颜薄命,天命无常,好景不长。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一直体弱多病却事无巨细为夫君操心的堂姐王弗,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与苏轼生活11年,留下才6岁的儿子苏迈,在京师开封府去世,年方27岁。
王弗死后,苏洵曾告诫儿子:“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可以佐证王弗伴随苏轼在外为官时过分操心、积劳成疾。这也从侧面说明,苏轼为什么对王弗有着那样深厚的感情。
苏轼其名“轼”原意为车前的扶手,取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这和苏轼一生的婚姻境遇似乎隐隐暗合,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乎?
今天,距成都仅百余公里的四川青神县,有一座始建于东晋的中岩古寺。这座幽静的古寺临江而建,“最可爱者,天空水底,月印波心,翠竹穿溪,流泉响石,诚邑中佳景也。”(《青神县志》) 蜀中楼观如云,寺庙众多,而中岩古寺之所以能在四川脱颖而出,家喻户晓,皆因其是苏轼与第一位夫人王弗爱情的发源地。
苏轼的童年是在宋朝贤君、仁宗皇帝赵祯的统治下度过。有宋一代儒风浩荡,文化繁荣。父亲苏洵在将平生所学传授苏轼后,为使其更上层楼,便把苏轼送往好友王方开设的中岩书院继续深造。王方也是进士出身,名噪西蜀。青年苏轼在这里邂逅了第一位终生难忘的挚情伴侣,她就是王方的女儿王弗。
自古才子佳人,多有传世佳话。而独苏轼之与王弗的人生初识,多了几分夫唱妇随的文化意味。
从中岩下寺左边小道上山,有一池碧水,由山泉汇集而成,四季不涸。池水较深且冷,水流潺潺,音韵回旋悦耳。坐在水边山石之上,抚手击掌,池中山鱼竟然结伴游来。这方池塘实属天然佳景,而一直无人命名。一日,王方召集乡贤名士在池边聚会,想为这个水池取名。苏轼脱口而出:“此池名为‘唤鱼池’可以。”王方与众人正要击掌叫好,16岁的爱女王弗遣使女送来荐名投笺,笺上赫然也是“唤鱼池”三字。众人大赞,苏轼心中既惊且喜。
今天的《青神县志》记载了这个美好故事:当时,曼妙少女与苏轼心有灵犀。王方大喜,连称“妙,妙,妙!”即请苏轼手书“唤鱼池”三大字,刻于崖壁之上。从此,“龙湫”胜景,便添“唤鱼联姻”的千秋佳话。
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就这样开启了第一段琴瑟和乐的美好婚姻。王弗是一位兰心慧质的女子,阅人处世充满了恰如其分的智慧。对苏轼这样才华横溢的夫君,她从未因苏轼的光芒而迷失自我,也绝不因夫君的才华轻易盲从附和。
苏母程夫人也是诗书传家,温良谦恭,育子有方,持家有道,甚爱“性格沉静,不外露”的儿媳妇王弗,婆媳关系胜似母女。王弗陪读之余,常帮程夫人打理调度家中事务,有时也对家中布帛生意出谋划策,对父母饮食起居更是殷勤照顾。苏轼后来称赞她“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侍君事入微,知夫莫若妻。王弗对于苏轼,也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可谓他生活中的良师益友。
苏轼二十20岁时,赴汴京赶考,即将步入复杂的官场。临行前,王弗只一句叮嘱他:“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王弗深知夫君性格豪放,锋芒毕露,向来以君子之心度人,而这样的单纯难免碰壁,她心中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
后来王弗随同苏轼多年宦游在外,她深知苏轼性格心直口快,恐他一时书生意气,难以识人真面。于是,每当家里来了客人,王弗就悄悄藏在一块屏风后面,偷听苏轼和客人的谈话,从中辨别来者心性为人。
有一次,王弗对苏轼说:“某人思想偏激,不可深交。”又有一次,王弗劝诫苏轼:“此人有事求于你,才跟你套近乎,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的人,必定不能做长久的朋友。”不久之后,此二人均露出本性,证明王弗看人确实很准。苏轼也禁不住称赞王弗:“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
自此,苏轼每次外出交游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在外面做的事情讲给王弗听。王弗根据不同情况给出建议,经常提醒苏轼:“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凡事要小心,不可锋芒太露。”她还提出在人际交往中要对两类人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者;一类是结交过于轻率者。苏轼因为有了王弗这个贤内助,才避开了诸多陷阱。
王弗对人对事的独到见解,以及对苏轼事无巨细的关心,使得夫妻之间恩爱愈深。可惜红颜薄命,深情伉俪琴瑟和鸣十年有一,便阴阳两隔。
那首情深万丈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唱哭了多少离人,让世间多少痴情女子,为苏学士洒一掬情泪。苏轼用这首《江城子》,为亡妻树立起一座不朽的爱情纪念碑,让后世记住了这位岷江边上的奇女子。
如影随行一生苦,身行万里半天下
王弗走了,留下了6岁的幼子苏迈。苏王家族商议由小堂姐9岁的堂妹闰之填房。
早在堂姐倦卧病榻之时,王闰之就经常来探望。王闰之虽未读书,但柔顺贤惠、生性平和恬淡,性情温和、做事周到细腻。眼见爱姐已逝,侄子幼小,本早就仰慕崇拜满腹诗书的青年才俊,既有家族长老开口,欣然应允。比苏轼小11岁的王闰之,就这样给才华横溢、青年丧妻的苏轼做了填房。
婚后的王闰之果然做事认认真真,持家有条有理,对外甥苏迈视如己出,对侄子与自己的儿子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王闰之去世后,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说王闰之“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充分肯定她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母亲。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抵达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寻访恩师欧阳修所介绍的朋友、孤山诗僧惠思和惠勤。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这篇名作里,他非常洒脱地写道: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拏,名寻道人实自娱。
“腊日不归对妻孥”,正说明家中和“闾巷”之事妻子全能应对,这样他才得以远离尘世喧嚣,到清静的孤山观水赏鱼,与鸟雀相呼。
虽然不能像堂姐王弗那样陪夫君“红袖添香夜读书”,更不能“幕后听言”,但王闰之精打细算,持家有道。苏轼每月俸银,均分悬梁,按日取用,若有盈余,则来款朋待友。缀鞋补衣,当钗典簪,素面朝天,无不竭尽心力,毫无怨言。
王闰之不但踏实勤勉,还具有深厚的生活智慧。“昨天一头牛就要死了,连牛医也无可奈何,但老妻(闰之)竟然能治这种病,取青蒿作粥给牛吃,果然药到病除。”这是苏轼写给朋友的一封信。原来,苏轼被贬黄州,生活困顿与日俱增。通过朋友的帮助,在黄州的东坡下种了50亩稻田,养了一头牛。有一天,牛忽然病了,病来的很急,奄奄待毙。50亩稻田就靠这一头牛来耕种,现在这头牛不行了,牛医也束手无策。夫人闰之察看后告诉苏轼一个秘方,苏轼按照她的方子真的医好了这头牛。
王闰之不光懂得医牛,还会给水牛接生。苏轼给友人章子厚的信中说:“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黑牡丹”是母水牛的代称。
苏轼豪迈洒脱,不拘小节,常在忙完政事带着一身疲惫回家,面对调皮的幼子忍不住发脾气,王闰之则细心开导,“你怎么比小孩还痴,为什么不能开心点呢?”王闰之不但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苏轼,还常如慈母般呵护苏轼。
苏轼在《后赤壁赋》里这样写道:“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这位贤良的继妻,以苏轼为生活重心,她把他当成人生的全部,连一罐酒都要藏起来,为的是不让丈夫败兴!这种家庭温馨,恰似并不苦口的良药,医治着苏轼宦海沉浮中那颗伤痛的心。
苏轼曾写诗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元亮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字,陶渊明归隐田园时,曾写过一首《责子诗》,告诫儿子们不要懒惰。“敬通”是东汉辞赋家冯衍的字,冯衍的老婆是出了名的悍妒,他曾写信给小舅子,要把老婆休掉。苏轼谦虚地认为自己写文章不敌冯衍,但娶的老婆比他强多了。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窥见王闰之温暖的背影与苏轼的欣慰自得。
作为传统的家庭妇女,王闰之一生任劳任怨,惟有一次对苏轼发了脾气。
苏轼因诗被谤、受到朝廷差人的拘捕,差人气势汹汹,苏轼也被“如驱鸡犬”。拘捕了苏轼后,御史台还派人到他家来搜寻诗文取证,企图进一步定罪。苏轼全家老小,惊吓得要死。王闰之把一腔怒火都发到苏轼头上,骂道:“你喜欢写文章,文章写了有什么好处?吓得我们到如此地步!”一把火将苏轼在湖州任上写的诗文烧了。
诗词文稿对于苏轼的意义,不亚于生命之重。而对于王闰之这次唐突的责难和焚稿事件,苏轼后来竟然没有多加怪罪,只在《上文潞公书》简单记录了此事。这种豁达心胸的背后,更深层的是对妻子的理解的爱意。
和王弗不同,王闰之不具备“大家闰秀”的学识才华。在她的凡人生存哲学里,家人平安、家庭幸福是最重要的,她是那种向往人间烟火、踏实温暖的女人。在凶险的政治风波中动荡不安的苏轼,此时需要这样一位朴实贤惠的妻子,帮助他解决吃饭穿衣抚幼扶家的重任。
在妻子死后百日,苏轼请他的朋友、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请和尚诵经超度往生乐土时,献给了妻子亡魂。
苏辙为闰之特意写了两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前者最能代表苏轼家族对王闰之的评价。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苏轼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从整个苏氏家族对这位女性的认可,足见其贤良真挚的本色令人感佩。
红颜知己为侍妾,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三位陪伴苏轼的王朝云,年轻貌美,心思剔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12岁就精通琴棋书画。当王闰之得知苏轼喜欢那时还是歌姬的朝云,于是主动出面为朝云赎身,收为侍女。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被贬惠州时,王朝云常常唱这首《蝶恋花》词,为苏轼聊解愁闷。王朝云与苏轼相知之深,举手投足之间,便知彼此心意。苏轼所写的诗词,哪怕是轻描淡写地涉及往事,也会引起朝云的感伤落泪。
苏轼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副使。这期间,王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在黄州时,他们生活十分清苦。苏轼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与苏轼共度患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轼调理生活起居。
王朝云表现出一位文人内室的忠贞、贤慧与刚强。她很爱他,不因他的地位变迁而移情。苏轼政坛上屡遭坎坷,众多侍妾都先后离去了,只有王朝云始终紧紧跟随着他。她绝不是那种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人,终生对仰慕的苏轼不离不弃。贬迁黄州时,苏轼无权无势,生活清苦,王朝云毫无怨言,默默地与他承受着世俗的冰冷。
她布衣荆钗,弃置琴瑟,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为了调节轼的生活,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炖,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轼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她与他年纪相差很多。当她依然青春妙曼时,他已经两鬓如霜,而且也没有官复原职的迹象。然而王朝云没有丝毫怨言,一如既往地伴随着他东奔西走,到处奔波。垂暮之年,苏轼唯一的慰藉便是这位知情知心又知性的女子。
苏轼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人,因为在诗词中畅论自己的政见,经常得罪当朝权贵,几度遭贬而难改老毛病。在所有妻妾中,王朝云最善解轼心意。一次,苏轼退朝回家,指着自己便便大腹笑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苏轼一直摇头。此时王朝云笑道:“您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元丰六年(1083),22岁的朝云生下儿子苏遁,小名干儿。满月浴儿时,苏轼赋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晚年得子的苏轼,历经了宦海浮沉,看够了人间活剧,对于这位姗姗迟来的孩子,充满了一位老父的爱怜之意。然而不幸的是,苏遁竟然夭折。在《哭干儿诗》中,苏轼写道:“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我泪犹可拭,日远当且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苏轼痛不欲生,而王朝云连想死的心都有,她不死,是因为苏轼又成了新一轮政治迫害的对象,她实在放不下多灾多难的夫君。
亲生骨肉分离,再加上王朝云在惠州时遇瘟疫,让苏轼内心极为焦虑。“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苏轼拜佛念经,寻医煎药,乞求她康复。但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杭州的朝云为花肌雪肠之人,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不久便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34岁。
苏轼尊重朝云的遗愿,于绍圣三年八月三日,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铭文也像四句禅谒:“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苏轼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并亲手写下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是多么深切的感喟,又是多么绵长的思念。此联不仅透射出苏轼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苏轼是千古文豪,更是一代情圣。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顺,几起几落,但一样活得潇洒快活。苏轼曾对弟弟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苏轼豁达大度、豪放不拘、刚正不阿、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人格魅力,让他可以不计较王弗的“幕后听言”,也不嫌弃王闰之的胆小怕事。对年幼即被收养的侍妾王朝云,苏轼也可以和她交流、互相欣赏。
无论古今中外,所有美好的爱情离不开同甘共苦,所有圆满的婚姻离不开人间烟火,所有幸福的家庭离不开灵魂的共融互溶。若只是一方的付出,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小民,都唱不出生活的赞歌。这,算是苏轼爱情的三重境界给我们的启示吧。
初稿
爱情三境界:从烟火红尘到灵魂相依
——从苏轼和他的三位夫人说起
作为中国文化的一座巍峨高峰,苏轼博大深沉的人格魅力令人高山仰止。“铁粉”林语堂就赞叹苏轼为“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那么这样天纵英才的一代文豪,这样豪迈至情的“极品男人”,该有怎样的情爱观念,又是怎样传奇美满的婚姻,才能融入苏轼那样巨水深流的精神世界?
苏轼和他的三位夫人的故事,生动诠释了爱情婚姻的三重境界,至今留给人们意味深长的无穷省思。
苏轼一生娶二妻一妾,巧的是尽皆姓王;且正妻王弗和继妻王闰之是堂姐妹,侍妾王朝云为歌姬,比苏轼小整整26岁,12岁被苏轼收养,成年后被纳为侍妾。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屡遭贬谪,晚年更被一贬再贬、直到荒远的海南。但他之所以能对生活一直充满乐观豁达的情怀,是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除了苏轼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恐怕还在于他身后三位各有千秋的美好女性,陪他渡过风雨同舟的岁月,给他无限深情的慰藉,才使这位旷代奇才获得美满姻缘,从而为后世留下了不朽名篇、千古绝唱,也使他挚爱的女性得以流芳千古。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阙悼词美名留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公元944年前的正月二十,一代文豪苏轼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忆起已经逝去十年的妻子王弗,双泪长流,凝笔提神,一挥而就,流芳千古的经典就此诞生。从此,无有悼亡词再超苏轼,天下人记住了王弗这个名字。
睡房里,苏轼原配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听突然披衣而起的丈夫的低吟浅唱,也不禁泪流满面。
堂姐王弗,生得如花似玉,从小就聪明灵透,跟着父亲饱读诗书。堂姐夫苏轼,身高八尺有余,相貌堂堂,说话幽默风趣,和堂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自古红颜薄命,天命无常,好景不长。在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五月,一直体弱多病却事无巨细为夫君操心的堂姐王弗,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与堂姐夫苏轼生活11年,留下才6岁的儿子苏迈,在京师开封府去世,年方27岁。
王弗死后,苏洵曾告诫儿子:“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可以佐证王弗伴随苏轼在外为官时过分操心、积劳成疾。这也从侧面说明,苏轼为什么对王弗有着那样深厚的感情。
苏轼其名“轼”原意为车前的扶手,取其默默无闻却扶危救困,不可或缺之意。这和苏轼一生的婚姻境遇似乎隐隐暗合,冥冥之中,竟有天意乎?
今天,距成都仅百余公里的四川青神县,有一座始建于东晋的中岩古寺。这座幽静的古寺临江而建,“最可爱者,天空水底,月印波心,翠竹穿溪,流泉响石,诚邑中佳景也。”(《青神县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蜀中楼观如云,寺庙众多,而中岩古寺之所以能在四川脱颖而出,家喻户晓,皆因其是苏轼与第一位夫人王弗爱情的发源地。谁能想到,一段荡气回肠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见证者竟是一座超然世外的千年古刹。
苏轼的童年是在宋朝最贤明的君主统治下度过,有宋一代儒风浩荡,文化繁荣。父亲苏洵在将平生所学传授苏轼后,为使其更上层楼,便把苏轼送往好友王方开设的中岩书院继续深造。王方也是进士出身,名噪西蜀。青年苏轼在这里邂逅了第一位终生难忘的挚情伴侣,她就是王方的女儿王弗。
自古才子佳人,多有传世佳话。而独苏轼之与王弗的人生初识,多了几分夫唱妇随的文化意味。
从中岩下寺左边小道上山,有一池碧水,由山泉汇集而成,四季不涸。池水较深且冷,水流潺潺,音韵回旋悦耳。坐在水边山石之上,抚手击掌,池中山鱼竟然结伴游来。脱鞋跣足,鱼嘴如婴唇吮乳。
这方池塘实属天然佳景,而一直无人命名。
一日,王方召集乡贤名士在池边聚会,想为这个水池取名。苏轼脱口而出:“此池名为‘唤鱼池’可以。”王方与众人正要击掌叫好,16岁的爱女王弗遣使女送来荐名投笺,笺上赫然也是“唤鱼池”三字。
众人大赞,苏轼心中既惊且喜。
今天的《青神县志》记载了这个美好故事:
当时,曼妙少女与苏轼心有灵犀,不谋而合。王方大喜,连称“妙,妙,妙!”即请苏轼手书“唤鱼池”三大字,刻于崖壁之上。苏轼果然豪情大发,即席挥毫写下这三个潇洒的大字。从此,“龙湫”胜景,便添“唤鱼联姻”的千秋佳话,共成“龙湫唤鱼”的名胜景观。
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就这样开启了第一段琴瑟和乐的美好婚姻。王弗是一位兰心慧质的女子,阅人处世充满了恰如其分的智慧。对苏轼这样才华横溢的夫君,她把他放在平和对视的位置,她从未因苏轼的光芒而迷失自我,也绝不因夫君的才华轻易盲从附和。
苏母程夫人也是诗书传家,温良谦恭,育子有方,持家有道,甚爱“性格沉静,不外露”的儿媳妇王弗,婆媳关系胜似母女。王弗陪读之余,常帮程夫人打理调度家中事务,有时也对家中布帛生意出谋划策,对父母饮食起居更是殷勤照顾。苏轼后来称赞她“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谨肃闻”。
侍君事入微,知夫莫若妻。王弗对于苏轼,也有着不一样的理解,可谓他生活中的良师益友。
苏轼二十岁时,赴汴京赶考,即将步入复杂的官场。临行前,王弗只一句叮嘱他:“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王弗深知夫君性格豪放,锋芒毕露,向来以君子之心度人,一直信奉“世间无恶人”,而这样的单纯难免碰壁,她心中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
后来王弗随同苏轼多年宦游在外,她深知苏轼性格心直口快,恐他一时书生意气,难以识人真面。于是,每当家里来了客人,王弗就悄悄藏在一块屏风后面,偷听苏轼和客人的谈话,从中辨别来者心性为人。
有一次,王弗对苏轼说:“某人思想偏激,不可深交。”又有一次,王弗劝诫苏轼:“此人有事求于你,才跟你套近乎,这么快就和你交上朋友的人,必定不能做长久的朋友。”不久之后,此二人均露出本性,证明王弗看人确实很准。苏轼也禁不住称赞王弗:“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
自此,苏轼每次外出交游回到家中,就把自己在外面做的事情讲给王弗听。王弗根据不同情况给出建议,经常提醒苏轼:“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凡事要小心,不可锋芒太露。”她还提出在人际交往中要对两类人保持警觉:一类是见风使舵、投人所好者;一类是结交过于轻率者。苏轼因为有了王弗这个贤内助,才避开了诸多陷阱,得以事事顺遂。
王弗对人对事的独到见解,以及对苏轼事无巨细的关心,使得夫妻之间恩爱愈深。
可惜红颜薄命,深情伉俪琴瑟和鸣十年有一,便阴阳两隔。
那首情深万丈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唱哭了多少离人,让世间多少痴情女子,为苏学士洒一掬情泪。苏轼用这首《江城子》,为亡妻树立起一座不朽的爱情纪念碑,让后世记住了这位岷江边上的奇女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分离,不忍去想,可终究难忘。经历失去亲人之痛的人都深知,那种让人肝肠寸断、几近窒息的感觉是多么绝望。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你变成了千里之外的家乡那座孤坟,我去哪里找你诉说我心中的凄凉悲伤?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此时人已中年的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激进给社会带来不少负面影响,屡受排挤,命运坎坷,主动要求离京外放,先后到杭州、密州等地任职,人到中年,壮志未酬。此时即使和爱妻相见,彼此也难以相认。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斯人已逝,想见也只是在梦里。还记得你对镜梳妆的美丽,我手捧诗书的痴望。如果不是在梦里,就让时光一直停留在梦里,只要能这样一直看着你,我也心甘情愿。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千言万语在心中,一时之间难开口,唯有四目相对,双双泪流如岷江之水。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当年种植的三万株松树,在凄凉的明月之下发出阵阵悲切低鸣之声,那也是我肝肠寸断的相思泪滴。
苏轼的这首悼亡词,堪称极品,把夫妻阴阳永隔,爱侣生死殊途,一旦梦为津梁,相逢不识,相顾无言,柔肠寸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不是爱到极致,再好的文才,也写不出如此的情深似海。
如影随行一生苦,身行万里半天下
王弗走了,留下了6岁的幼子苏迈。苏王家族商议由小堂姐9岁的堂妹闰之填房。
早在堂姐倦卧病榻之时,王闰之就经常来探望。
王闰之虽未读书,但柔顺贤惠、生性平和恬淡,性情温和、做事周到细腻。眼见爱姐已逝,侄子幼小,本早就仰慕崇拜满腹诗书的青年才俊,既有家族长老开口,欣然应允。比苏轼小11岁的王闰之,就这样给才华横溢、青年丧妻的苏轼做了填房。
婚后的王闰之果然做事认认真真,持家有条有理,对外甥苏迈视如己出,对侄子与自己的儿子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王闰之去世后,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说王闰之“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充分肯定她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母亲。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抵达杭州,出任通判。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一日,他便去西湖寻访恩师欧阳修所介绍的朋友、孤山诗僧惠思和惠勤。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这篇名作里,他非常洒脱地写道: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腊日不归对妻拏,名寻道人实自娱。
“腊日不归对妻孥”,正说明家中和“闾巷”之事妻子全能应对,这样他才得以远离尘世喧嚣,到清静的孤山观水赏鱼,与鸟雀相呼。
虽然不能像堂姐王弗那样陪夫君“红袖添香夜读书”,更不能“幕后听言”,但她精打细算,持家有道。苏轼每月俸银,均分悬梁,按日取用,若有盈余,则来款朋待友。缀鞋补衣,当钗典簪,素面朝天,无不竭尽心力,毫无怨言。
王闰之不但踏实勤勉,还具有深厚的生活智慧。
“昨天一头牛就要死了,连牛医也无可奈何,但老妻(闰之)竟然能治这种病,取青蒿作粥给牛吃,果然药到病除。”这是苏轼写给朋友的一封信。原来,苏轼被贬黄州,生活困顿与日俱增。通过朋友的帮助,在黄州的东坡下种了50亩稻田,养了一头牛。有一天,牛忽然病了,病来的很急,奄奄待毙。50亩稻田就靠这一头牛来耕种,现在这头牛不行了,牛医也束手无策。夫人闰之察看后告诉苏轼一个秘方,苏轼按照她的方子真的医好了这头牛。
王闰之不光懂得医牛,还会给水牛接生。东坡给友人章子厚的信中说:“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黑牡丹”是母水牛的代称。苏轼的妻子,连给牛接生也会!
苏轼豪迈洒脱,不拘小节,常在忙完政事带着一身疲惫回家,面对调皮的幼子忍不住发脾气,王闰之则细心开导,“你怎么比小孩还痴,为什么不能开心点呢?”
王闰之不但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苏轼,还常如慈母般呵护苏轼。
苏轼在《后赤壁赋》里这样写道:“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这位贤良的继妻,以苏轼为生活重心,她把他当成人生的全部,连一罐酒都要藏起来,为的是不让丈夫败兴!
这种家庭温馨,恰似并不苦口的良药,医治着苏轼宦海沉浮中那颗伤痛的心。
苏轼曾写诗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元亮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字,陶渊明归隐田园时,曾写过一首《责子诗》,告诫儿子们不要懒惰。“敬通”是东汉辞赋家冯衍的字,冯衍的老婆是出了名的悍妒,他曾写信给小舅子,要把老婆休掉。苏轼谦虚地认为自己写文章不敌冯衍,但娶的老婆比他强多了。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窥见王闰之温暖的背影与苏轼的欣慰自得。
作为传统的家庭妇女,王闰之一生任劳任怨,惟有一次对苏轼发了脾气。
苏轼因诗被谤、受到朝廷差人的拘捕,差人气势汹汹,苏轼也被“如驱鸡犬”。拘捕了苏轼后,御史台还派人到他家来搜寻诗文取证,企图进一步定罪。苏轼全家老小,惊吓得要死。王闰之把一腔怒火都发到苏轼头上,骂道:“你喜欢写文章,文章写了有什么好处?吓得我们到如此地步!”一把火将苏轼在湖州任上写的诗文烧了。
诗词文稿对于苏轼的意义,不亚于生命之重。而对于王闰之这次唐突的责难和焚稿事件,苏轼后来竟然没有多加怪罪,只在《上文潞公书》简单记录了此事。这种豁达心胸的背后,更深层的是对妻子的理解的爱意。
和王弗不同,王闰之不具备“大家闰秀”的学识才华。在她的凡人生存哲学里,家人平安、家庭幸福是最重要的,她是那种向往人间烟火、踏实温暖的女人。在凶险的政治风波中动荡不安的苏轼,此时需要这样一位朴实贤惠的妻子,帮助他解决吃饭穿衣抚幼扶家的重任。
王闰之一生默默无闻陪伴苏轼几十年,这期间正是苏轼宦海沉浮,大起大落,屡遭磨难的几十年。
她陪着苏轼经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又被启用,官至“副宰相”,她却能贫贱不移,安于忧患,富贵亦淡然处之。正如苏辙为她写的祭文所说:“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期间,不改色生。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
在妻子死后百日,苏轼请他的朋友、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请和尚诵经超度往生乐土时,献给了妻子亡魂。
苏辙为闰之特意写了两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祭亡嫂王氏文》最能代表苏轼家族对王闰之的评价。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苏轼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从整个苏氏家族对这位女性的认可,足见其贤良真挚的本色令人感佩。
红颜知己为侍妾,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三位陪伴苏轼的王朝云年轻貌美,心思剔透,“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她12岁就精通琴棋书画,当王闰之得知苏轼喜欢那时还是歌姬的朝云,于是主动出面为朝云赎身,收为侍女。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被贬惠州时,王朝云常常唱这首《蝶恋花》词,为苏轼聊解愁闷。王朝云与苏轼相知之深,举手投足之间,便知彼此心意。苏轼所写的诗词,哪怕是轻描淡写地涉及往事,也会引起朝云的感伤落泪。
苏轼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副使。这期间,王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在黄州时,他们生活十分清苦。苏轼诗中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王朝云甘愿与苏轼共度患难,布衣荆钗,悉心为苏轼调理生活起居。
王朝云表现出一位文人内室的忠贞、贤慧与刚强。她很爱他,不因他的地位变迁而移情。苏轼政坛上屡遭坎坷,众多侍妾都先后离去了,只有王朝云始终紧紧跟随着他。她绝不是那种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人,终生对仰慕的苏轼不离不弃。贬迁黄州时,苏轼无权无势,生活清苦,王朝云毫无怨言,默默地与他承受着世俗的冰冷。
她布衣荆钗,弃置琴瑟,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为了调节轼的生活,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炖,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轼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她与他年纪相差很多。当她依然青春妙曼时,他已经两鬓如霜,而且也没有官复原职的迹象。然而王朝云没有丝毫怨言,一如既往地伴随着他东奔西走,到处奔波。垂暮之年,苏轼唯一的慰藉便是这位知情知心又知性的来自风尘中的女人。
苏轼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人,因为在诗词中畅论自己的政见,经常得罪当朝权贵,几度遭贬而难改老毛病。在所有妻妾中,王朝云最善解轼心意。一次,苏轼退朝回家,指着自己便便大腹笑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苏轼一直摇头。此时王朝云笑道:“您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元丰六年(1083),22岁的朝云生下儿子苏遁,小名干儿。满月浴儿时,苏轼赋诗一首: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晚年得子的苏轼,历经了宦海浮沉,看够了人间活剧,对于这位姗姗迟来的孩子,充满了一位老父的爱怜之意。然而不幸的是,苏遁竟然夭折。在《哭干儿诗》中,苏轼写道:“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我泪犹可拭,日远当且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苏轼痛不欲生,而王朝云连想死的心都有,她不死,是因为苏轼又成了新一轮政治迫害的对象,她实在放不下多灾多难的夫君。
亲生骨肉分离,再加上王朝云在惠州时遇瘟疫,让苏轼内心极为焦虑。“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苏轼拜佛念经,寻医煎药,乞求她康复。但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杭州的朝云为花肌雪肠之人,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不久便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四岁。
苏轼尊重朝云的遗愿,于绍圣三年八月三日,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铭文也像四句禅谒:“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苏轼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并亲手写下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情到深处不无言。这是多么深切的感喟,又是多么绵长的思念。此联不仅透射出苏轼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更饱含着他对一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苏轼是千古文豪,更是一代情圣。他一生坎坷,仕途不顺,几起几落,但一样活得潇洒快活。苏轼曾对弟弟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苏轼豁达大度、豪放不拘、刚正不阿、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人格魅力,让他可以不计较王弗的“幕后听言”,也不嫌弃王闰之的胆小怕事,即使在遭遇“乌台诗案”被诬陷之时,王闰之出于内心的恐慌,焚烧了苏轼书稿,“十亡七八矣”,苏轼也没有过分计较。对年幼即被收养的侍妾王朝云,苏轼也可以和她交流、互相欣赏。
反观今天多少不幸的婚姻,有几个是因为举案齐眉而破裂?有几个是因为同舟共济而消亡?有几个是是因为志趣相投而分离?
家是共同修行的学校,需要夫妻彼此相互尊重取短补长;家是风雨飘摇中的舟船,需要夫妻同心协力抵御风浪;家是人生途中的驿站,随时让人生修复创伤增添前行的力量。
其实,无论古今中外,所有美好的爱情离不开同甘共苦,所有圆满的婚姻离不开人间烟火,所有幸福的家庭离不开灵魂的共融互溶。只是一方的付出,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小民,都唱不出生活的赞歌。这,算是苏轼爱情的三重境界给我们的启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