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青春

文｜岁安

那天以后，我尽量避免晚上去厕所，因为每次一看到宿舍水房里那排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我仿佛都能看见手上流淌着的鲜血，随之耳边就会响起阵阵痛苦的呻吟声。

一晃四年过去了，直到那天再次见到曹明，心中那块硬石才开始慢慢消融。

1.

王萌是我初中同学，也是高中校友。她初二那年转到我们学校，当时的她，穿着干净宽大的校服，留着乖巧的荷叶头，低眉顺眼，满脸的腼腆羞涩。

因为学校不准女同学头发过耳，第二天王萌就出去把头发剪了，别的女生都是尽量留长一些，她倒好直接剪了板寸，活脱脱一个小刺猬，这样也好，干净利落，她依然好看。

前前后后不过两天，她就来了个大变身，头发短了，校服裤腿也改瘦了，最关键的是昨天还安静甜美的她，今天就跟所有人打成了一片。

她开始谈恋爱，打架，今天吃药，明天上吊，整晚整晚地打电话，大声哭闹，吵着嚷着要跟男朋友分手，让室友睡不好觉，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抗议，那么很好，战争一触即发，如若没有，那么看着大家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也很有成就感。这一切都是初中女生想要出名惯用的技俩。

慢慢的，她通过身边的人，结识了许许多多校园风云人物，一步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心良苦，这个女生不一般。

后来就真的如她所愿，在这个小小的校园火了起来，关于她的传说也慢慢变多。有人说她曾是“三中”老大，因为想要结交更多的朋友才来我们学校，至于“三中”——那所盛产流氓的学校，有他男朋友在。

不知传言是真是假，我看到的是，她和我班里一个男生亮子爱的死去活来，每天放学都会站在讲台上变着花样接吻，像是表演声势浩大的舞台剧，让门外路过的人唏嘘不已。

可这根本不算什么，我见过更刺激的。

亮子是我前桌，自然王萌是这里的常客，每次她一来，就将几把椅子一字排开，然后往亮子腿上躺。我不想当灯泡，所以总是“有家不能回”。

那天，正好作业比较多，就没出去。王萌来了以后，像往常那样躺下，然后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衣领，露出胸给亮子看，另一只手竟然直奔亮子的下体伸去。我这缕没见过世面的空气，看着她笑得那么无邪，那么羞涩，能做的只是不知所措。

她甚至夺走了亮子的第一次。

可能因为我跟亮子是前后桌的缘故，他有事情总爱跟我说，他说王萌很骚，把他睡了。我第一次听了很惊讶，后来慢慢的，他们睡习惯了，我自然也就听习惯了。

每到周末，两个人就早早返校，然后手牵手去学校附近的茶吧开房。花红柳绿的招牌像是坐台小姐一般，媚俗大胆。

后来，王萌脚踩两条船的事情还是暴露了，亮子倒是无所谓了，他早就知道，可“三中”男友不是善茬，听说，在那间小茶吧里把王萌暴揍了一顿，我没看见，只记得她回来时嘴角带伤。

没过几天，她就转走了。

2.

再见王萌是在高一新生报道那天，她穿着清新的学生装，扎起了高高的马尾，还带着圆圆的大眼镜框，乖巧中带着一丝可爱。

时隔一年，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而且还是同一个班级。

她说她回到“三中”后，就跟前男友分手了，开始努力学习，备战中考，结果成绩还不错。

到了高中，王萌还是很张扬，没过几天，就剪了刚刚蓄起的长发，这样每次偷偷跟男生回宿舍，总能蒙混过关。我和她虽然在一个班级里，却很少说话，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不是一路人，我骨子里流淌着的传统血液，不允许我像她一样无所畏惧。

文理分班，她学文，我学理，不过我们两个班级紧挨着，体育课都是一起上。我当时是体育委员，虽然平时跟两个班的女生关系还不错，可文科班女生好似生性张扬，总爱出风头，所以难免有摩擦。

每次王萌都会及时站出来，平息战火，替我解围，除了喜欢靠近男生，她其实蛮仗义的，对于骨子里不坏的人，我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我们不再像之前那样保持着淡淡的疏离，开始越靠越近。

她说她跟叔叔一起生活，爸妈离婚了，谁也不要她。叔叔自己的家也是支离破碎，却对她很好，给她花钱从不吝啬，就是忙得没时间管她。

似乎每个家庭不健全的孩子都有一段相似的青春——堕落，痛苦，麻木。难怪王萌总是交男朋友，她应该是一个人怕了，所以才会不停地寻找依靠，她比我们更需要爱和陪伴。

可她找到的都是皮肉伴侣，没几个是真心爱她的，曾有男生说，免费送上来的美女为啥不要？对于这样的女孩儿，他们来者不拒，却不懂得珍惜。到头来，王萌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大家都认为她放荡，不检点，却没人想过为什么。

直到曹明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3.

分班后没多久，王萌就跟我班里一个长相清秀男生谈起了恋爱。她之前的每场恋爱都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可这次不一样。

曹明是一个阳光大男孩儿，性格温顺，为人正直，平日里不论见到谁，都露出一张干净的笑脸，而且从不与女生过分暧昧，不清不楚。所以当他与王萌在一起时，周围人都唏嘘不已，摇着头叹息道：好好的白菜就这么让猪给拱了。呵，在大家心中，王萌竟成了肮脏的猪，而曹明则是那颗圣洁的白菜。

可他们两个人似乎从未在乎过旁人的闲言碎语，依旧每天手牵着手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自从跟曹明在一起，王萌收敛许多，再没跟其他男生鬼混过，曹明也没有因为王萌那些难堪的过去而嫌弃她。他总是倚在栏杆上，安静地等在隔壁班的门口，等王萌出来扑进他怀里，然后温柔地在她额头上吻一下。

很快，他俩就成了模范情侣，高中生心中的灯塔，我们都坚信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模样，就连一向抵制恋爱的班主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当时学校里有三个禁忌——谈恋爱，打架，带手机。谈恋爱是首要打击的行为，可他们却在各方势力的讨伐下，过的越发滋润。

不过日子没平静几天，人群中就又响起了异样的声音。

王萌怀孕了。

消息一出口，立刻散落人群中，像是五月漫天飞舞的柳絮，安静却粘腻，一时间，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怪最近上体育课王萌不再跟我一起打排球了，而且每次我跑过去，曹明都会下意识地将她护住，这件事并非无迹可寻。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中学时代，谈恋爱已是禁忌，她怎敢怀孕，还闹得沸沸扬扬。

那天下午，我趁着跟她唠嗑的缝隙，假装打闹，隔着宽大的校服摸了一下，小腹微微隆起，很硬，我心中一惊，传闻是真的。高中女生怀孕并不罕见，可像王萌这样拖着大肚子上学的，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才十八，还是个学生。

好在有曹明，才不至于让她那么难堪。

王萌怀孕以后，曹明对她的好一如既往，所以大家都认定孩子是曹明的，还打赌说他们一毕业就会结婚，在大家的议论纷纷中，这场不平凡的爱恋又被涂上了一抹传奇色彩。

不管怎样，怀孕的女孩儿都不容易，她肯定有她坚持的理由，那以后，在走廊里聊天，看到有人打闹，我也会像曹明那样护住她，上体育课我就陪她坐在一边聊天，让她显得不那么突兀。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本性，她变得越发安静，丝毫没了往日的声色张扬。

可身体上，王萌不但没有发福，反而越来越瘦，不见规模的肚子埋在宽大的校服里，根本没有一点怀孕的痕迹。我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她说不想吃，也不敢吃。

看着她明明有孕在身，却日益憔悴，衣带渐宽，我这心里十分担忧，曹明更是如此，可又能向谁求助呢？这边山雨欲来，那边她的家人和老师还不知情。

我能做的，也只是替她数着慢慢摇晃的日子。四月，五月，六月，七月……都说十月怀胎，日子还早。

4.

王萌终究还是没能挺过七个月。

那天夜里，我正打着手电筒看小说。忽然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我看了一眼手表，十二点二十，这么晚了，哪传来这么诡异的声音？之前看过的所有灵异小说和电影片段开始在脑海里飘摇，我捂上耳朵，不敢出去，尝试着睡觉，还是不敢。

我叫醒同睡下铺的室友，拉着她，一起走向了水房。

那一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王萌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在冰凉的地板砖上打滚，身下洁白的睡裙被染红一片，像是一朵绽放在雪地里的罂粟花，嗜血妖艳，触目惊心。

我们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缓过来后，忙跑回宿舍拿了一卷纸，拼命往她身下塞，可是根本没用，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她这小小的身子里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血液，淌在手上，灼的我瑟瑟发抖。心越来越慌，最后干脆一把抱住她，低头发现她眉头紧皱，哆嗦着嘴唇，模糊不清地喊着疼，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汗水，将杂乱的头发粘在一起。慢慢的，她的目光开始涣散，看向我的眼睛始终无法聚焦。她使劲拉着我的手，让我救救她，可我根本无能为力，看着她生不如死的样子，我也跟着哭个不停，漫无边际的恐惧在心底蔓延。

室友很快叫来了值夜班的宿管阿姨，她们上来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不过都是站在边上看热闹，她们跟我一样无计可施。宿管阿姨刚看到王萌的肚子也是一惊。毕竟经验丰富，她很快镇定下来，让室友抱来一床被子，铺在王萌身下，以免着凉，剩下的，就是等救护车，她也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了。

等待救护车的那半个小时里，仿佛空气都静止了，大家都默默地候着，没人说话，只有王萌一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虽然声音不大，可我右手上传来的力度告诉我，她很痛苦。

那天晚上，宿管阿姨没让我们跟着去医院，她说她离开这段时间，谁要是惹事就加倍扣分，然后转身就把一楼的大铁门锁上了。回到宿舍以后，大家都不敢睡觉，那是我们人生第一次亲眼见证生命在流逝中诞生，不知尽头是好是坏。

5.

那晚过后，王萌这两个字成了所有人的禁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大家都很好奇孩子是谁的，可谁也不敢问一个字。

日子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早已风起云涌。

曹明每天都会被叫到办公室，回来时都是眼眶发红，却一言不发。

大概折腾了五天，曹明还是开始收拾行李了。就算学校容得下他，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会将他击垮。那段时间，所有熟人都会向我们班同学打听两个人的动向，以及孩子到底是谁的。

曹明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至于王萌，是生是死，我们同样一无所知。

我联系不到王萌，也不敢问老师，无数次按下曹明留下的电话号码，可没有一次成功拨出去，万一他真的知道，万一结果并不好......我不敢再去触碰他那溃烂的伤口了。

后来时间一长，这段传奇也就被高中繁重的学业淹没了。偶尔提起，也可以云淡风轻了。不过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张痛苦的脸，上面的嘴一张一合，不断地哀求我救她。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神经开始衰弱，经常失眠。

6.

如今已经毕业多年，直到去年寒假，班长才组织了第一次同学聚会。我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曹明，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话不多却很爱笑。他离开我们学校以后，去了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高中，因为其他学校不接受被退学的学生，不过后来也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我喝了点酒，犹豫再三，还是跟他提起了王萌。

“王萌已经结婚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她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那孩子呢？”

“孩子还未足月就出生，虽然活下来了，但是体质不太好。王萌因为多次做人流手术导致胎盘前置，才会早产，如果那天再多拖一会儿，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

那一刻，我忽然心头一松，之前挥之不去的恐惧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也许是酒精作用吧，眼前出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她低头望着怀里的孩子，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安静。心中一疼，忽然泪如雨下。

这锈迹斑斑的青春啊，终于走过去了！

我问曹明：

“结婚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们是亲人。”

“孩子不是你的吧？”

“不是，我们没有那个过。”

我是岁安，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