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捡来的皇帝女
周清扬是捡来的皇帝女。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己也从小就知道。
可捡来的身世不影响她家中“皇帝女”的地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两个哥哥宠溺的小妹妹。
捡来的周家清扬,获得的羡慕多于同情,她根本不是弃婴,她是上帝的宠儿。再淘气的男孩子都不敢欺负那个圆脸小丫头,她那两个年长她九岁的哥哥只要往欺负她的同龄人跟前一站,再装腔作势教训一下,什么混世魔王小霸王都得落荒而逃。
乡村老师杨木夫妇有一对漂亮可爱的孪生儿子令人称羡,虽然如此夫妇二人仍一直梦想有一个“小棉袄”。可等到儿子们长到学龄年纪,夫妇俩觉得是时候再要一个小妹妹时,国家提倡“只生一个好”,一个人民教师,一个政府职工,当然是响应国家基本国策的先锋者,谁也没再提“女儿”二字。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天黑得特别早,不到六点夜幕就已拉了下来。镇政府门口右边的花圃旁边,一个纸箱孤零零地被遗忘在夜色里。周乐明下班后从镇政府大门出来,像平常一样转左,转念回头要到镇政府大门右边烧饼店给儿子们买一只烧饼,这是父亲归来甜蜜的惊喜。这不经意的回头,却是冥冥中安排好了似的把他梦寐已久的小女儿带到了身边。
周乐明看到了花圃旁边有个孤零零的箱子,心中蹊跷怎么会有个箱子在这里,走近打开一看箱子里居然是个女婴!她静静地躺在纸箱里,身上包着一条灰色的粗布,旁边叠着两个红色婴儿背带,有一张纸条写着,“实不得已,请善待。好人一生平安!”
这下周乐明顾不上买烧饼了,脚下生了风似的抱着纸箱往家的方向跑。
回到家后一家人围着这个捡来的女婴马上各司其职忙开了,奶奶马上到厨房给孩子烧洗澡水,杨木一头扎进那个老式木柜翻箱倒柜把两个儿子小时候的衣服捣腾出来给孩子换上衣服。周乐明把孩子从箱子里抱出来,圆乎乎的小脸蛋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早已睁开,竟然不哭也不闹,好像本来就是他的女儿一样,咧着嘴巴的样子像极了天使。爷爷一边寻思着给这个小孙女起名字,一边要从儿子手中抢过来要抱。两个孪生哥哥也凑在一块围着吵着让父亲蹲下来让他们看看这个捡来的妹妹。
八十年代末的小镇,没有复杂的领养手续,周清扬的名字很快就被增加到周家的户口本里。
那个在冬夜里被遗弃在镇政府门前的女婴,从此就成了周家唯一的“亲女儿”。她在一家人的宠溺中、在父母恰当的教育和哥哥的保护中长成了现在开朗自信又乐天向上的周清扬。
在周家欢天喜地的时候,另一边的张雅言真是心乱如麻。
晚上10点,当他跑到镇政府门口,外甥女已经不见了。他懵了,这可怎么办?!姐姐张雅静在外婆家藏了十个月才从身上掉下的疙瘩被他亲手遗弃在寒冷的冬夜,这些天看着她粉嫩安宁的样子,他的心都要融化了。看着姐姐的勇敢不易和艰难,做弟弟的岂有不心疼之理,他也不舍得瞒着姐姐把这条小生命遗弃。可母亲的旨意,他不敢违拗,而且也是为了姐姐好,妈说“未婚先孕,不清不白,如果不悄悄把婴儿扔掉姐以后没办法做人了。” 他知道人言可畏和流言蜚语利于剑,矛盾重重之下抱着侥幸的心理,他把装着外甥女的纸箱放在花圃后面,他想着在这个角落应该没人会看到,他可以拖延时间等姐姐醒过来;他又怕外甥女真的被人捡了去,又回头留了张小纸条,“实不得已,请善待,好人一生平安!”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甚至连这孩子的出生日期都没附上,这孩子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张雅言越想越觉外甥女和姐姐可怜,越想越懊恼,他简直要哭出声来了。他抱着头在花圃前蹲到凌晨,冬天夜里凛冽的风穿过衣服抽打着他的皮肉,也抽打着他的良心,好像是要惩罚这个做舅舅的人遗弃罪。站起来时脑袋并没跟着脚一起发麻,而是高速运转着,“回去怎么向姐姐交代?”再多待一会,说不定把孩子捡走的人后悔了把她抱回来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蹲了下来。他真是犯浑,怎么不在旁边待着,悄悄看清楚抱走孩子的人,就是姐姐现在没办法抚养孩子,要是知道孩子被谁抱了去、在哪里,将来有条件了说不定还能要回来。他怎么就咬得下牙在这个时候去看电影?!他约了暗恋的姑娘半个学期,她终于答应今晚赴约一起去看电影,他无法抗拒她的一颦一笑,没办法放弃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他真是脑袋被门缝夹了,姐姐和外甥女是血浓于水一辈子的亲人,暗恋的姑娘看完电影就坐在校篮球队那个前锋的自行车上和他拜拜了。切,有辆破自行车了不起呀?害老子丢了外甥女!哼!
张雅言这一声“哼”让声带不小心震穿了胸腔似的,排山倒海的痛感逼涌上来!本来就堵得慌的心更堵更痛,16岁的少年张雅言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难受过。
外婆家在小镇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农历十三的月光照得大地刷亮,田埂被夜雾打得有点湿润,风刮得旁边的竹林“沙沙”作响,沿着田埂走出那片田野,他感觉这条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好像不是踩在湿润绵软的泥土里,而是独自走在没有边际通往“断头台”的黑暗荒野,没有一丝光。他亲手遗弃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他的亲外甥,他是个罪人、帮凶!风突然消停下来,村子里的狗跟着他的脚步骚动起来,吠声此起彼伏地从各户门口传出,张雅言看到外婆那个矮小的老泥房亮着突兀的黄色的光,他的脚突然被灌了铅。
门敞开着。姐姐盯着门口的双眼看到他从外面的黑洞走进来时突然一亮,转而看到他两手空空,长长的睫毛瞬间耷拉下去,灯光下她的双眼肿得像桃子。“你可回来了,你不回来你姐死活不让我关门,死活不肯进房间,坐在这里对着门口的大风直吹,这还在月子里,糟蹋了身子可怎么办哟。”外婆迈着她的小脚蹒跚地走上去把门关上,插上门梢。
“爱糟蹋就糟蹋吧,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爱死就去死吧,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父亲吸一口水烟,吐出一口“恨铁不成钢”。
“你小声点,别让邻居听到。”母亲使了个眼色。
“知道就捉拿了去浸猪笼吧,反正我当没这个女儿了。你说从小都没让人操心过的孩子,咋突然闹出这么个幺蛾子!老子还指望你考大学,你倒好,你倒好,缀学回来生孩子,我的脸被你丢光了!你才几岁?你只有18岁!你妈做得对,不丢掉这个杂种留在咱家是个祸害,让我知道是哪个死小子我扒他的皮削他的骨!”
“爸,你说什么呢?又不是解放前,还浸猪笼,现在都改革开发了,人家城里都流行自由恋爱!姐,我明天再去镇上打听打听,看谁家把这孩子捡了去。”张雅言握着姐姐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他在外面大半宿手已冰冷得发麻,姐姐的手却比他更冻更冷,他心头一酸,泪水滚下来,用手搓着姐姐的手,说,“姐,对不起。”
张雅静的目光涣散,好像根本没听见外婆的劝阻、父亲的训斥和弟弟的安慰,她一声不吭,泪腺像被拧开的水龙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她没办法把王建国的名字讲出来,她怕父母闹到部队里去,这样他就完了。她爱他,他也爱她,她在他入伍的前一天晚上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给了他,她会等他,他会回来。苛骂、训斥、偷偷摸摸的隐忍、生产的疼痛、失去女儿的痛不欲生……十八岁的她经历着这些大劫难每次觉得熬不下去的时候,王建国温润的吻在她的睫毛、她的脸颊、她的双唇温柔地游移一直游移到她干涸的心,她靠着这一点触觉回忆撑到坐完月子,被父母送到省城的阿姨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