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人生

凌晨三点，他起床上厕所，然后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过了30岁以后，他开始有了这个奇怪的生物钟。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一觉睡到天亮，即使入睡前和一群狐朋狗友灌下一肚子的啤酒也不例外。后来慢慢地的总是要半夜醒来，逐渐成了规律，时间也精确的控制在三点左右。为了避免起夜，他尝试在晚饭以后就不再喝水甚至不再进食流质食物，然而并没有用，即使没有尿意，他依然会醒来。

后来，他为此找到了一个福利：他可以在阳台上尽情的享受一支烟。因为孩子，妻子不准他在家里抽烟。

然而今天他并没有在家里的阳台上。他在酒店里，借口出差。在床上熟睡的，是同公司不同部门的女同事A。

他拿出手机百无聊赖的翻看，看到妻子在睡前发的一条微信，是一个玫瑰型的小蛋糕摆放在餐桌上，照片经过了滤镜修改，把家里油腻腻的、被孩子的玩具敲打的凹凸不平的餐桌模糊了。堆放在餐桌上那些杂物：奶粉罐、钥匙、纸巾盒、杯刷、快递盒……都在拍照的时候被挪开了。配文是：谢谢老公的七夕节小礼物，愿岁月静好，和你慢慢变老。

那个精巧的小蛋糕不是他买的。

昨天晚饭后孩子吵着要吃蛋糕，他们去蛋糕店的时候店员一个劲的戳攒他们办会员卡，办卡以后附送了这个小蛋糕。

她经常会在社交平台上发这样的日常照片，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

他很少在她的网络动态下面留言，那些照片充满滑稽与荒谬感。周末孩子回姥姥家的时候她会发布晚餐照片，那些食物西化精致。他不喜欢带一切咖喱味东西，也不喜欢没有完全煎熟的心形水波蛋，十分不习惯生吃蔬菜，以及看起来鲜艳但吃起来并不新鲜的牛油果和菠萝莓，水果上的沙拉酱更是莫名其妙。但是他从来不评论也不抵触，只是在晚饭后下楼抽烟时再去面馆吃一碗面。

有时候她会发布孩子的照片，照片上三岁的女儿躺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一片树叶在笑，配文是：大自然是最好的教室。那天女儿确实很高兴，但是只高兴了五分钟，之后保安就把她们请出了那块人工景观草坪。还有一张是去海边旅游的时候照的，她牵着女儿的手，要求他为她们照一张站在沙滩上的背影。他费了很大劲才使镜头勉强避开了人群和垃圾，孩子一直被拉着十分不耐烦。那些拍下来的异地食物，没有人喜欢吃。大多数时间都在大巴车上，她除了翻看手机就是抱怨被太阳晒黑了。

他翻到一张她和朋友A女的照片，两人脸挨脸坐在咖啡馆里十分亲密。他知道A女的许多事情，知道她的婚外情，知道她填充过的鼻梁，知道她每一季的新衣服和新款包，以及他的收入无法企及的价格。妻子常常会在家里直播A女的生活，巨细无遗，语气里充满了艳羡的愤恨。

有一次她从他的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是聂鲁达的诗集。她把书和刚买的鲜花以及星巴克的咖啡放在一起拍照。配文是：以情怀滋养生活，予岁月以诗意。拍完以后又放回去了，她从来不看他的任何一本书。

他一直觉得聂鲁达的诗很下流。或者说，肉感。

谈恋爱的时候，他们第一次做爱以后，他躺在床上背了几句聂鲁达的诗。她躺在他的怀里，望着他目光炯炯。那个时候她十分普通，连妆都还没有学会画。但是当时他觉得她是不一样的，也许是荷尔蒙的原因。

当做爱变得有规律有节制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筹划结婚的事了。进入婚姻以后，他日益手足无措，而她日益面目模糊。她开始在床上埋怨他的肚腩和双下巴，甚至在做爱过程中拿起手机翻看社交评论。她没有发胖，她偶尔会发布她健身的照片，实际上除了发照片的那几回，她几乎从来不锻炼。生完孩子以后她几乎没有正经吃过主食，以此来保持她的苗条。

他和A的关系进展极为迅速，爱情是门槛很低的舞台，因为项目合作他们逐渐熟悉到暧昧，圣诞夜公司酒会以后，她搭乘他的顺风车，一路聊到话题禁忌的边缘。他说：你很特别。她望着他，目光炯炯。那晚他们都没有回家。中年人的情欲格外廉价而粗劣。

她一点儿也不特别，他知道。

他自己也并无特别之处，他清清楚楚的知道。

抽完烟以后，鬼使神差的，他第一次在妻子的那条动态下点了一个赞。

都是绝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