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丢了
01
周末,家里没人。难得清闲,我也不想再做饭。出门,拐弯,没有几步,就是一家饭店。小小的门头,门楣上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隐者”。
这里环境幽静,饭菜清爽可口,我经常过来讨个安静自在。
可是今天刚一踏进去,就遇见了热闹。靠窗有一桌人,七八个,都是我的同事,她们正在觥筹交错,欢笑晏晏。坐在副座上,百无聊赖地摆酒瓶盖的那个是婉,我的好友。在那个热闹里,她脸上除了得体的笑,还有寂寥。我轻叹一声。
除了婉,那些人虽然是同事,但跟我不在一个部门,彼此并不熟。我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就懒得再过去打招呼了。
悄悄地找了一个小单间。一铺小炕,上面是一个精巧的小几,炕上还放着两个抱枕。雪白的墙上挂着两个字“——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间。两个小菜,温一壶黄酒,自斟自饮,非常惬意。
“清,你躲在这里呢。”我刚刚举杯,门就被推开了,婉走了进来。
“我还真是想躲清净呢。你怎么看见我了?”我轻啜一口,甜香温热的黄酒顺着喉咙缓缓淌下,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了,知道你不爱跟她们打招呼,我也就没吱声。”婉一边说着,一边脱鞋上炕,坐到我对面。
“今晚是林涛请客。”婉一边给自己拿杯子,一边解释。林涛是她的丈夫。
“我这病了一年,工作多亏别人担待,所以林涛请她们吃饭,表示谢意。”
“你们林涛做事很周到,既然这样,你怎么过来了,你可是女主人啊,得好好陪客。”我故意嬉皮笑脸,只为逗她开心一点。
“我算哪门子女主人。我本不想来,林涛说不来不好。那样的热闹不属于我。看见你来了,我就推说自己不舒服,先退了。”婉举起杯,一口酒下去,喝得急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赶紧递给她纸巾,又轻轻帮着她揉背。这一番咳嗽,倒让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
我把靠枕放在她背后,又给她倒上一杯,“不爱在那里就别勉强,咱俩慢慢喝几口。”
“近来身体还好吗?有没有胖一点?”
“现在不瘦就好,胖是不容易了。不敢多吃,只能吃点清淡的。”婉只是喝酒,菜只是偶尔夹几根。以前胖乎乎的圆脸,现在却是没有一点肉了,嘴巴尖尖的,无端地让人感觉愁苦。她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可是那笑就像天上的月,没有温度。
02
我比婉大三岁,可是我俩一见如故。她说,她第一次看见我,感觉我就像一个洋娃娃,特别想让人疼爱。我说她不害羞,我都比她大六岁,她该叫我姐姐。她说,你就像个娃娃嘛,实在不像个姐姐。
她性格温婉,真是人如其名。说话柔声细语,一双杏仁眼,就像两潭碧水,清澈,纯净,总是泛着愉悦的笑。
我俩在一起,表面上,她是可人娇柔的小妹妹,实际上,却是她在处处照顾我。她外柔内刚,做事极有主见。我则是大大啦啦,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性子又急,幸亏有她在旁边提醒帮衬,我才会少犯了一些错误。
那时,我俩下班后就爱黏在一起,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旅游,一起做饭,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最多的话题,就是她说她的林涛,我说我的胖子。不同的是,她说起林涛的时候,满脸甜蜜,我说起我家胖子呢,则是撇嘴加白眼,尽是数落。
“我们涛涛说,我穿着这件裙子真漂亮,他说他媳妇给他长脸了。”
“我们涛涛说,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我。”
“我们涛涛每天晚上都会给我做一盘水果沙拉,他说多吃水果美容。”
每当她陶醉在对她家涛涛的爱恋中,我就故意捂着嘴,直嚷嚷着太酸了,牙齿都被酸掉了。她就会过来挠我胳肢窝。然后我们笑成一团。
婉和林涛算是一对神仙眷侣了。林涛帅气多才,为人谦和,彬彬有礼。在单位里人缘极好,跟他在一起,总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在家里,老婆闺女就是他手心里的宝。他会做饭,每天变换着花样做。记得,婉有时早晨来不及吃饭,就会带着林涛给她做的早餐到办公室吃。酥软的油饼,煎得金黄的鸡蛋,搭配碧绿的青菜,外加一盒酸奶,一把干果,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所以林涛当之无愧地被我们评为五好丈夫。也因为他,我们那些老公没少挨批。
那时,婉的生活是甜的。她的幸福不禁让单位的那些女同事暗暗嫉妒,就连老天爷都忍不住要往她的生活中再加点其他的滋味。
03
“清,我病了。”前年春天,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有风,月亮有点模糊,我跟婉在散步,她突然对我说。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我漫不经心地问。我没从她的脸上看出异样,所以也就没在意。我一直就是个粗枝大叶的人。
“我胃里长了点东西,医生说是恶性的。我明天需要到北京检查。”
什么是晴天霹雳!依然是那么柔和的声音,却恍如一个霹雳在我头顶炸开。当时我感觉心里一窒,喉头立即被堵住了。
癌?婉?她才三十六岁!她一直那么健康,那么开朗,就像太阳一般存在的人,癌症居然会找向她?
“你别吓唬我!你不是有点胃炎吗?怎么就成癌症了?这谁告诉你的啊?”我的眼泪已经稀里哗啦地往下淌,整个身子都忍不住打颤。
婉搂住我:“清,别哭啊,别害怕,没事的。我这个胃有一阵时间不舒服了,前几天去医院做了个胃镜。”
“咱们这的医生根本什么都不懂,胃炎就能看成胃癌,他们可真能胡说八道。”我心里存着侥幸。我不信老天爷不长眼,会让这么好的人得了绝症。
“清,我就怕你担心,一直犹豫是否跟你说。没事的,应该是早期,手术切掉就行。”婉一边给我擦去眼泪,一边拉着我的手安慰我。
风吹起婉的长发,朦胧的月光下,她的脸是那么白净柔美,如一枝清雅的荷。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这么善良美丽幸福的人,老天一定会善待她。
“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的啊!”我握着婉的手。
“放心吧,我们还得一起臭美到老呢。”婉俏皮地笑着,我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04
婉在北京检查的日子,从不信佛的我开始学会祈祷。我祈祷慈悲的佛能够保佑婉手术顺利。
开始,我们天天视频,她怕我在家里胡思乱想,所以一直在安慰我。可是有一天,我给她微信,她却迟迟不回,电话也不接。我脑子里又忍不住开始设想各种恐怖的结果。后来,她回信,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发生了一点事,回去再说。
终于盼到手术结束,一切顺利,我又忍不住感谢我佛慈悲。
婉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去看她。看到婉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不是因为她的圆脸变成了尖脸,不是因为她的脸色由红润变得苍白,也不是因为她穿在身上的衣服宽大松垮。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她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对,挂着笑容!那笑容是挂在脸上的,很虚,虚到无法掩饰眼睛里的悲伤。
“怎么会这样?不是手术很顺利吗?”我又开始恐慌。
“林涛有外遇了。”泪从婉的杏仁眼里涌出来。她很少流泪的。眼泪这东西不属于她。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对你多体贴啊,是不是你多心了啊。”
“我手术的前一天,发现他在悄悄聊天,趁他不注意,忍不住翻开他手机看了。我在准备上手术台,生死未卜,他却在跟别的女人谈情说爱,这就是我那个体贴完美的丈夫。”
第一次看见婉这么崩溃,我手足无措。这么多年来,都是她开导我,心疼我,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气定神闲。除了将她的头揽入怀中,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放任她失声痛哭。
婉,是一个被宠爱的公主,她的心就像碧澈的山泉,容不得一点污秽。我无法想象这个打击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05
那天以后,婉再也没有哭过,一切如常,只是她的笑容总是会让我悲伤。
我们在一起,她很少说话,不谈家庭,不谈自己的心情,偶尔会说一下她的女儿,或者关心我的生活工作。我知道她在独自疗伤。有些痛,不是几句安慰就可以治愈的。
她跟林涛的生活还在继续下去,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开始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陪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爱犬。她说,跟狗狗在一起,比跟人在一起舒服。
我没有追问她是怎么来处理那件事情的,想必双方都达成了和解。有些错误无法被原谅,有些伤疤永远都不会痊愈,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不到山穷水尽,大多数人都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我们不是勇士,经常会向这千疮百孔的婚姻妥协。
06
几杯酒下去,婉削瘦的小脸上多了一点红晕,眼睛也晶亮起来。
“婉,少喝点,你的胃还需要好好养着呢。喝点热粥吧。”
“没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她一手支额,另一只手又举起杯子。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酒量!以前,我开心的时候,她陪我喝酒,我伤心的时候,她陪我喝酒。我们曾经背着一书包易拉罐,坐在山顶上喝,喝高兴了,就放开嗓门高歌几曲。虽然我十句有九句不在调上,虽然她一直嫌弃我把她带的也直跑调,但我们会一直唱到太阳都不忍再听下去,悄悄躲到山后,才会相偕下山。
我的眼泪又要不争气地往外跑。我使劲往上瞪眼,必须把它们阻止回去,难得婉开心一次,不能惹她伤心。
“好好好,我不喝酒了,我喝粥,你别拿眼睛瞪我了。”她还是那么好脾气,凡事总顺着我。
“喝吧,咱俩也好久没喝了。慢慢喝。”我就心疼她的懂事,她的善解人意。
酒喝下去,头慢慢有点晕,嘴也开始不受控制。
“你们还好吗?”这是我一直想问又没有问的话。
“挺好的。相敬如宾。”婉嘻嘻笑着,那笑里太苦太涩。
相敬如宾,恐怕只能如此了。我知道,她一向外柔内刚,爱,就义无反顾,全力以赴,不爱了,就不会留任何余地。
我没有经历她的痛,自然不会劝她做人要难得糊涂。
“这样就好。臭男人,不说他们了。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我举起杯子。
“不要,我不要天长地久。”她摆摆手,“什么天长地久,都是狗屁。”这是我第一次从婉嘴里听到粗话。
“这里,这里关死了。”她拍着自己的心:“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来捅刀子了。钥匙也丢了,谁也甭想再打开它。我就这么一颗心,我要保护好它。太疼了。”她笑着流泪,流着泪喝酒。
“清,你也不要相信天长地久。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咱们就为现在干杯。现在,你有我,我有你,多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干杯!”
两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流着泪仰头干下了这杯酒,为今朝,也为明日!
婉丢了的钥匙,我会替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