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梦醒了
天快亮的时候,九月做了一个梦。
那是小学放学回家的傍晚,落日的彩色余温笼罩在房间里,模糊成一团又一团暧昧不明的光影。外婆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空气里闻得到萝卜炖筒子骨的暖香。梦里的自己一放下书包就在客厅旁边的墙壁站得笔直,用右手卡在头顶,回转身踮起脚发现自己居然长得跟外婆一样高了,开心地抱着外婆的时候,才发现玻璃门上的影子是长大后的自己。梦一下子就醒了。
九月是她的小名,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艾草。艾是外婆的姓。就因为喻青总爱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大声喊她:“艾九月——”倒弄得艾草成了各种证件上的一个符号,大家都只叫她九月。
已经23岁的九月,依旧是158cm的个头,扔在人群里,迅速塌陷成一小块去向不明的盆地。生长这种顺理成章的事情,到她这里变成了一种折磨。小时候每天一放学就会跑到墙边量一量,想着今天有没有长高一点点,总归是失望的时候多。外婆也总安慰她:“别担心,我们家九月还小呢,还会长高,比外婆还高。”好像就是这样,九月在对外婆的追逐中完成她的生长过程。
喻青看得明白,以外婆去世为分割线,九月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九月。
从前的她看起来聪明伶俐,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地喜欢各种新奇的事物,但往往三分钟热情很快就退缩了。那样的她对生活并没有多少底气,不过是在外人面前撑起好强热闹的架势,在亲近的人面前就是个爱哭鬼。这几年呢,人虽然瘦得厉害,一阵风过都让人担心她被吹远,却是真的长大了,比谁都坚强、隐忍、努力,像一株竭尽全力抓紧泥土吸收营养的植物,多了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强。
喻青四岁那年搬到九月家楼上,俩孩子打头次见面就常腻在一起玩,在床上披着被单扮公主娘娘和仙女,热闹得紧。
有天喻青问:“九月九月,你爸爸妈妈去哪里啦?”
九月想了想说:“嗯,我们家没有爸爸妈妈,我们家只有外婆和我。”
“哈哈,笨蛋九月,没有爸爸妈妈哪里来的你,难道你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没想到九月居然认真地说:“说不定我就是石头缝里出来的呢,刚蹦出来,就被外婆捡到了。”
可是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九月惴惴不安地追问外婆:我有爸爸妈妈吗?如果有的话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呢?外婆认识我爸爸妈妈吗?我爸爸是孙悟空吗?
后来九月骄傲地把外婆的回答转达给喻青:“外婆说了,世界上每个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小孩,有的家里只有外婆和小孩,有人疼的小孩都是幸福的,喻青有爸妈疼,九月有外婆疼,我们都是幸福的小孩。”
到什么时候,才能在时光的狭缝里窥见自己存在的真相呢?
根本不需要在记忆的深海里仔细搜寻,九月一直记得那天。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的陌生女人,外婆斜坐在对面,侧着的脸在夕阳下湿漉漉一片发亮。
陌生女人回转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自顾自地说:啊,这就是小九月吧?不是我说呀,姑妈,就算是为了九月,你也该卖了房子跟我们回老家去。
那个女人的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摸着九月的头,眼神里带着些悲悯与怜惜。
“你不是还期望着那个没良心的会回来吧?难道这些年的苦日子还没让你醒过来吗?先是卷走家里所有的存款失踪个好几年,再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你服侍她坐月子、帮她养男人,结果呢?还不是生下九月,拍拍屁股就又不见人影了?!可怜我们小九月,生下来就没了爸妈……“
外婆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没有说话,九月茫然而惊慌的回头,看见一起回来的喻青正站在楼梯上望着自己,一脸震惊。
喻青冲进房间拉着九月往外跑的时候,大人们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们手牵手跑下楼梯,跑过狭长的巷弄,跑过一路的叫卖和交谈,跑呀跑,跑到九月觉得,腿不是自己的、急促的呼吸也不是自己的,喻青才肯在路边的花坛停下来,像哈巴狗一样吐着舌头大口出气。
“嘿嘿,坐!”喻青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拍着旁边的位置,满脸都是汗,就像外婆脸上的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九月就这样抱着喻青,蹲在马路牙子上哭得惊天动地。
外婆到底没有卖掉房子回老家去,守在这里,不知道是因为习惯,还是在等着浪子回头。
听说,外婆年轻时很美,是那种优雅而非浮浅的美。她曾为了爱情甘愿背井离乡,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结婚,婚后很快有了一个女儿。
男人家虽非豪门却也是小富,外婆辞职做了全职太太,过上了清闲优裕的日子,家里保姆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里拎着品牌包上街购物闲逛或跟丈夫结伴旅行,这样几年以为这就是自己这辈子的归宿时,突然发现丈夫外遇,又撕扯好几年,终于寒了心决意离婚。
那年前夫离婚后马上再婚,女儿十二岁,跟了她。她分到一大笔赡养费,准备专心陪女儿时,哪知一眨眼女儿离家出走,消失好几年毫无音讯。她一个人等啊等,等到终于要死心的时候,女儿回来了,挺着个大肚子,身后跟着纹身狰狞的男人。她守着女儿生下孩子,哪知道隔天女儿竟丢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又去向不明,更顺手拿走了当初离婚所得的赡养费。她痛极反笑,终究决定将这血脉之亲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全部依靠抚养大,她给婴儿冠以自己的姓氏,叫她九月。
可外婆毕竟老了,养尊处优数年,哪经得起现实来摧残。养育一个孩子并不容易,虽有过一个女儿,却是由保姆一手带大自己没有丝毫经验,难免手忙脚乱左支右绌,何况家里一直没有进项,虽存了一些私房钱没被女儿带走,但坐吃山空也并非长久之计。这日子越过,越显出凄惨的光景。
等到九月上初中,家里就已经青黄不接了,一日两餐,实在不行,就让九月退了学在家自学,请喻青过来免费辅导。也有老师愿意资助九月上学,被外婆拒绝了。
“刘老师,看你说的,好像是因为我交不起学费,九月才不去学校的。我是觉得,我们家九月这么聪明,自由的学习环境和自学的能力很重要,要从现在开始培养。等到初三下学期,我再让九月来报名参加中考成不?”
外婆让九月搬到主卧和自己一起住,多出来的两个房间租给附近的上班族,家里才有了固定的经济来源。为了省钱,两个人很少出门,以前温和优雅的外婆,变成了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每天在家不停地发脾气,大肆说着谁谁谁胖、谁谁谁没良心、不懂事。甚至九月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外婆就会生气得摔东西,会打九月耳光,嘴里骂着:“你敢摔碗了,你是想让我们都喝西北风去吗?你就和你妈一样,都是没良心的,一个生完孩子拿钱跑路,一个我省吃俭用养大了还不领情,只知道惹我生气,你说你的学费、生活费、买衣服的钱、打针的钱……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啊?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不听话,还不如当时就抱着你跳楼算了!”
这不是玩笑话,外婆是真想过抱着九月一起跳楼的。这个秘密她只跟喻青说过。
被父母抛弃的九月很快查出患有先天性骨发育不良,就是先天性侏儒症后,外婆刚有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碎,她想着自己命太苦,这孩子命更苦,活下去遭罪不如死了算了,要抱着九月去跳楼。被医生发现后苦劝住了,说这并不是不治之症,如果每周带着孩子来打生长激素针,或许能长高,这才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九月跟喻青说过:“每次外婆骂我的时候,我就想,要是那时候她真抱着我跳了楼就好了,一了百了。”
“外婆这样骂你,你讨厌她吗?”
“我恨她,在她歇斯底里,把我跟那个女人比较的时候,提到那个病时候。可当她骂完了,抱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就又不恨她了。小时候她对我多好呀。你知道的,我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
可这世上,没有“离不开”,谁都要独自活下去。
高二那年暑假,因为期末考了第一,外婆难得开心,专程去买了鸽子回来熬汤。吃完饭,还特别神秘地说自己准备了一份礼物,转身进了卧室。九月在厨房里洗碗,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争先恐后地急速冲刷着碗筷,像懂得她的快乐。
可是,总也等不到外婆拿出礼物来。九月关了水龙头,在围裙上擦干水,喊了声外婆,推开了卧室的门。外婆倒在地板上,眼睛睁得老大,手里还拿着两张话剧票:明天晚上19:30,《活着》。
原来外婆一直记得那天,九月在图书馆看完《活着》,回家后搂着外婆哭,给她讲福贵的一生,说:外婆,幸好我还有你。
因为是夏天,葬礼办得匆忙,也很简单。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女人,也来了。九月坐在很多年前外婆坐着的位置,听到很久以前那天她跑掉之后,外婆说过的话。
“她其实没有错,她小的时候,我跟她爸都忙着享受自己的生活,不知道怎么去爱她。哪怕锦衣玉食,她总是不快乐的,直到最后这个家分崩离析。她恨我们不爱她,才去过那种叛逆自由的生活,去用力地爱和恨。她回来那次,我以为她终于找到一个疼爱她的人,才会愿意为那个人生孩子,哪里知道我们从前给的爱太少,后来她只要一点点的爱,就愿意交出自己。她原来就该恨我的。我养大九月,从前是为了老来有个依靠,后来也是不想她走上她妈妈的老路,我们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我愿意给她我全部的爱,陪她长大。”
对于从前的事情,九月一直以为外婆是恨的,却不知道她早已经原谅了。而后来的事,只是一个日渐衰老的老人,在生活的压迫下,回望自己挫败的一生而堆积出的愤怒,是教养孙女的力不从心和愧疚。
外婆走后她再没有去医院打针,身高也停在了158cm。身体停止长高,日子却没有停。她把房子全部租出去,搬到了学校宿舍。考上了本地一间大学,毕业后去了乡下教书。
喻青去的时候,她正带着一群小孩子玩老鹰捉小鸡。喻青朝操场吹了记响亮的口哨,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蛋糕,小朋友们全部松了手朝她跑过来,倒是九月,衣摆上带着两团污迹,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生日快乐。
谢谢。
看你整天带着一群小屁孩,感觉挺不适应的。
怎么?
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可惜我长大了。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教小学生?明明可以留校当大学老师的。
因为小学的时候,我最幸福啊。
那时外婆还很温柔,会搂着我说小九月一定会长高,家里还有些钱,我不用在长高和上学之间只选一样,即使最难过的时候,也有你,拉着我跑阿跑,跑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