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光掩埋的赵老七
赵老七是个老光棍，还有一条瘸腿。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他坐在打谷场旁边的大石头上，抽着劣质的卷烟，穿的也是脏乱不堪。看见谁都打招呼。但是理他的不多。我们小孩子都喜欢他，因为他平时总在口袋里放上几块糖，一把葵花籽，谁和他聊天他就给谁一颗糖。妈妈总是让我离他远点。我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转过身去，就和小伙伴去他那里讨糖。
那时也没有电视，娱乐活动压根没有，所以听他讲故事，也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其实他讲故事并不好玩，讲的也不好，讲三国，就说，卖草鞋的刘备和几个人拜把子成了兄弟，他们联合一拨人，建立了蜀国。讲水浒就说，105个男人和3个女人，跑到水泊梁山当了土匪。讲西游记就说，一个和尚带了一只猴一只猪还有另一个和尚到印度国取经。讲红楼梦就说一个男人和一大群女人搞对象的故事。
我们喜欢听他讲真人真事。比如他给我们讲村长伯小时候到六岁还尿炕。小胖子他爸十五岁就想娶媳妇。妮子妈从小就厉害，那次狗蛋他爸踩了一下她的脚，她把狗蛋爸骑在身下打，后来狗蛋爸看见她老远就绕开。刘静她妈和她奶奶老干仗，知道为啥不？他有时还故作神秘，来个暂停，我们正听的起劲，哪里肯放过，“七爷爷，为啥呀？”他吸一口烟，吐出大大的眼圈，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这事呀，刚开始呀怪刘静奶奶，刘静她爸是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大哥。老大娶亲时给了50块钱的彩礼还有一个金溜子，轮到刘静她妈了，她奶奶只给50块钱彩礼。她妈就不干了，一碗水没端平呀！现在她奶奶想让她家养老，她妈就是不管，逼急了就破口大骂。造孽呀！”
村里3000多口人，他全部认识，不管谁从场边过去，他都能叫上名来。看见刚成亲的小伙子，他会大喊，“喔，强子呀，这两天怎么眼眶发黑，腿发软呀？是不是睡觉累着了？滋味怎么样呀？”然后就是一阵怪笑。我们不懂，看他笑也就跟着哄堂大笑。
看见泼辣的婶子，他也会说，“是不是晚上没舒坦，白天撒气呢？年轻人就是不行，中看不中用。”往往引来人家对他一通大骂，“你个老不正经的，连个媳妇儿都没有，估计是那玩意没用吧。”这时周围的人就笑起来。他也不气。也跟着呵呵笑。我不懂，就问他，“那玩意是啥？”他就神秘的笑笑，“问你们老子娘去。”往往，我就真的去问，结果就被老妈拎着耳朵打，“又去找那个老流氓了吧？看你还敢去。”笤帚疙瘩雨点似的打在胳膊上腿上，疼得嘞。就诅咒发誓说再也不去了。老妈打几下也累了，我就趁机跑出去，院子外都能听到她的骂声，“那个老流氓，还不死，教坏我家小子……”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呢？跑到打谷场，赵老七还在，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口烟，向我吐过来。劣质烟叶呛人的味道，呛的我直流眼泪。“你个赵老七，害我挨骂。”他呲着被烟熏黄的牙，坏笑着说，“被打了吧？”“没有。”“没有？看你还不说？”说着就往我胳膊腿上抓。老妈打的挺狠的，被他这一抓更疼，“哎呦，”忍不住叫出来。“你妈真舍得下去手。”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说是甜甜嘴，就忘了疼了。
“老七，你今天可真大方，往常就给一颗，今天给我一把，挨顿打得一大把糖，值了。”我一边吃糖一边说。“你就这么点出息！”他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拿着烟袋。
“老七，你说的那个玩意是啥呀？妈不告诉我还打我。”
我以为他会告诉我，但是他没说。只是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转过头去看他的脸，他的脸逆着光，竟然有些恍惚，看不真切。只有一个黑黑的轮廓。那里盛着寂寞，只是当时年纪小，不懂。
他曾经说过，大年三十的晚上，不被星星月亮照到，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我一直记在心里。除夕晚上，老爸喊我去给爷爷奶奶磕头，我死活不去。爸爸气的扬手就要打我，还是妈妈拦住了。妈妈说，大过年的不打孩子。
老爸一定让我去。我知道不去的话肯定会挨打，而且不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实在不孝。我只好穿上棉袄戴上帽子全副武装，然后拿了妈妈的一个红围巾蒙在头上，看我那么搞笑的样子，爸爸问我，“干啥？”我说“赵老七告诉的，除夕晚上不被月亮星星照到，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你也信？”“嗯，我都想好了，今天藏好了，明天就许愿。”“好吧，藏好没？走了。”我蒙着红围巾啥也看不到，爸爸就拉着我的手到奶奶家，给他们老两口磕头。看见我的装束，爷爷奶奶笑的不行，问爸爸我是咋回事，爸爸说完，爷爷奶奶更是笑的不行。连说，“是有这个说法，那我大孙子可要藏好了。”“嗯，我都裹好了，不会被照到的。爷奶，你们可别怪我呀！”“不怪不怪。”
磕完头回来，是老爸背我回来的，盖着红头巾的我懒懒的伏在爸宽宽的背上，问他，“爸，我明天能去给老七拜年吗？他就一个人，挺可怜的。”“嗯，去吧。”“我还要告诉他我藏好了。”“嗯 。你许了什么愿？”“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第二天是被妈妈叫醒的，我揉揉有点干涩的眼睛，一骨碌坐起来。房间里已经暖洋洋的，妈妈把炉子都生好了。“儿子，新年快乐。”妈妈难得温柔。我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吃饺子。“妈，把冲锋枪给我拿过来吧！我一会去找二胖他们玩。”我边往嘴里扒饺子边含糊的说。“什么冲锋枪，你哪有那玩意呀？”妈妈正和爸爸对饮，头都没抬。“不可能，老七说除夕没照到月亮星星，就能实现愿望。我想要顺子那样的冲锋枪，怎么可能没有？除非你把它藏起来了。要不就是老七骗人。”我梗着脖子和妈妈争辩，撇撇嘴就要哭。妈妈当时就要发火，刚想开口骂被爸爸拦住了。“乖儿子，到爸爸这里来，”爸爸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其实呀，昨天你被月亮照到了。”“不可能，我藏的好好的。”心里委屈，声音也闷闷的。“昨天我背你回来的路上你睡着了，你睡觉不老实，嫌围巾挡脸，自己把围巾拽掉了。”“噢”我窝在爸爸怀里不动。“吃饱了？”“不想吃了”“那去找二胖玩吧！”妈妈上来就要拉我。我抓着爸爸不松手“不去，昨天和他们说了，今天带冲锋枪给他们看看的，现在没有了，他们肯定骂我是说谎精。”想到他们一起嘲笑我的样子，我就蔫蔫的。“那就不去，一会爸带你拜年。”爸就着饺子又干了一杯。“算了吧，我去找老七，看看他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帽子手套棉袄，小犊子，你给我滚回来。”妈妈抓过我给我全副武装后，还不忘在我屁股上使劲掐一下，幸好穿的厚，不然非紫了不可。
老七家里就他一个人，也没有人来拜年。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房间有点暗，也有点冷，他盘腿坐在土炕上，面前放一个小饭桌，里面一大盘饺子，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腌的咸萝卜条，还有一小壶酒。我进来时他正泯着酒。
“臭小子，大过年的咋过来了？”看见我推门进来他有点意外，又带着那么一点喜气。“给你拜年呗，老七，过年好！”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快上炕，冷。”我一骨碌甩掉鞋子爬上炕。炕席用的年头有点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抱了一床大被子盖住我，“冷不？”“不冷，房里冷，炕上暖和。”“你个小猴子，你来不是只为了拜年吧？”老七夹了两粒花生米，放到嘴里嚼起来。又顺手在炕头的被子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大铁盒，里面有糖块，花生，瓜子，竟然还有几个山楂卷。“吃吧！”我抓了一个山楂卷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好吃。“老七，我昨晚被月亮照到了”他明显一愣，“有没有破解的法子呀？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我窝在被子里一边吃一边看着他。“这个好像没有破解的法子呢。”他咬了一口饺子，好像是酸菜肉的，我不喜欢吃这个馅的。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他这么一说，我也没有特别难过。
“我明年一定藏好了！老七，你怎么不藏起来呢？你又不用去给别人拜年？”我问他。他卷了一个烟卷，用火柴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可以要一个媳妇儿呀！他们都有媳妇儿就你没有。”我看着他。他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烟灰掉在被子上，我赶紧把它往地上捣，还是慢了一步，烧了一个小洞洞。“老七，被子烧了。”我指着那个小洞给他看。“没事”他睁开眼睛，又深深吸了一口，呛的直咳嗽。他起身喝了一碗饺子汤，才把那咳压下去。
“被子烧出洞你不生气？要是我妈，得骂半天。”
“你知道啥是媳妇儿吗？” 他敲着我的头突然问到。“就是女人呗，能做饭，能洗衣服，能下地，还能生孩子。我妈就是我爸媳妇儿。可是她老骂人。我长大了要娶香秀嫂子那样的媳妇儿，长的好看，还不骂人。”“你知道个球？你还太小，长大了就知道了。”他把饭桌一推，就和我一起窝在被子里。
“老七，明年我和你一起躲月亮好不好？”我看着老七。“不好。”他答的干脆。“我要一把冲锋枪，那个听说很贵，我妈肯定不给我买。你就要个媳妇儿。你有了媳妇儿，他们就不叫你老光棍了。好不？”我期待的看着老七。“明年呀？”等了半天，他也没再说下去。
“要不，老七，你再给我讲讲刘瑞他爸小时候的事呗，他老是欺负我。”一盒子的瓜子剩下一半，我吃的正欢。有零食吃还有故事听，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过如此。
“他爸呀，他爸小时候……”他也不理我，兀自说着。听完故事已经快中午了。瓜子全部消灭干净，我才跑回家。老七也没送我，就在炕上冲我摆摆手。
后来，上学了，就很少去听他讲古了。有时放学回来，看见他孤零零的坐在打谷场，仍是一手拿着大烟袋吧嗒吧嗒的吸烟，一手放在衣服的口袋里。我知道，口袋里是各种口味的水果糖。看见小孩子跑过去，他就一人发一颗糖。我已经不听他讲故事了。
有时，见我过去，还会喊我过去吃糖，我都是头也不回的跑开了。大年三十晚上躲月亮根本不能实现愿望。
有时，听见他和小朋友说，“我和你们说呀，大年三十晚上，把自己藏好了，不让月亮和星星照到，就能实现一个愿望。一定不能被照到，拉屎撒尿都不能去茅房，只能在屋子里解决。照到了就不灵了。”看见那些小朋友信以为真的样子，我真想跑过去拆穿他。可是，想起他一个人过年时的冷清，我又不忍心了。拆穿他，那些小朋友就不会理他了。
后来，读了高中，要住校，见面就更少了。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大年初一。还是大早上。莫名其妙的就想去看看他。
他家的院子更破了，大门摇摇欲坠，我推开他的房门，房间里又黑又冷，他还是一如多年前一样，在吃饺子。不同的是，连炕桌都没有，只有一碗饺子。他的背驼的更厉害了。
我逆光站在门口，他不知道我是谁，待我走近，他才认出我来。他老了，以前就很老，现在更老了。他的脸上布满皱纹，脸色也非常难看，死灰一般。枯瘦如柴的手抓着筷子，正在夹一个饺子。他只是很平淡的说了一句，“来了？”我看到他的嘴里，已经没有几颗牙了。“嗯”我不知道说什么。
“上炕坐吧，家里冷，柴火也不多了。糖也没了。”他就要挪开，让我上到炕里去。“不用。我来看看你就走”我拦住他。他也不再动。“老了，难得你还来看我。也许明天就没了，活着就剩遭罪了。”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站了一会我就离开了，在门口听到一句，只有努力才能实现愿望。我没有回头，推门离开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这次见面竟然是永别。第二天村干部照例到每家拜年，到赵老七家里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而且，穿好了装老的衣服。
大家议论说，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趁着能动把衣服穿好了，身边一个亲人没有，好可怜呀！
我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昨天他还好好的，也许昨天就不好了，脸色那么难看。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七就这样走了，在大年初一的夜里。我想，他一定在除夕夜里藏好了，离开就是他的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