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散文

又是一年梨花开

2019-04-17  本文已影响7人  碾河闲人
老父亲与侄女

惠风和畅,天清气明,我们村的梨花又一年如约盛开。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东山西山……一棵棵、一片片、一山山……白如雪,多似海。如果此时走进村庄,宛如走进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纯洁、梦幻;清风徐来,片片花瓣轻盈飞落,可以逐花而去,亦可止步而赏,无论如何都是一幅图画,诗意、空灵。村庄里有些黄泥墙青瓦顶的老房子,又恰巧屋旁开着几树雪白的梨花,便又有了古朴、淡然之感……每当这时是村庄最诗意最迷人的日子,村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会走出家门,徜徉在这花海画海之中……

又是一年梨花开

村中的梨树是祖辈留下来的,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曾经是我们村、乃至我们乡的经济支柱,是金圪塔,因此乡亲们可劲宝贝着、呵护着它们。冬闲时节,乡亲们给老梨树刮皮、修枝,并用一桶桶的农家肥浇灌它们,让它们在休养生息中储存能量、汲取力量。东风一来,它们便从深冬中苏醒过来,睁开惺忪的双眼,伸伸僵硬的臂膀,赶趟似的你追我赶地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场花的盛宴自然少不了蜂蝶飞舞,可也激发了乡亲们的智慧。细心精明的乡亲们学着蜜蜂的样子给梨花授粉,一朵一朵,一枝一枝,一树一树……因此在春天,在繁花间,你时常可以看到树枝上有点点黑影,只只大手,不必惊异,那是乡亲们在留住希望点燃希望。待花朵褪去,便可看到如火柴头大小的青绿色小梨子傲立枝头,小的让人怜爱,小的让人对明天充满希望。仅几周后就看出了人工授粉的效果,太明显了:一簇簇一堆堆,过于密实了,等不到秋天树枝可就要被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乡亲们又开始着手疏果,他们懂得优胜劣汰的道理,把弱小的或长得七扭八歪的幼梨摘掉,让枝间梨子疏密有间,以保证成梨的品质。乡亲们精明乐观、果敢坚决,懂得进退取舍,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

又是一年梨花开

夏季的梨园相对来说较为安静。此时绿叶繁茂,梨子与叶几乎不分,互为掩映,任意一颗树都是一柄天然的绿色大伞,不上学的日子里可以躲在这里偷会懒。倚着梨树听虫鸣,听鸟叫,如果是河边的梨园,还能听到蛙鸣,这些声音仿佛把人引到了世界最初,引到了宇宙洪荒时期,一切都是那么真,一切都是那么纯。有时就着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睡着了也说不定,母亲常说我小时候走路都能睡着,这让成年后常常失眠的我无限向往。住在高楼上,透明的玻璃窗已成虚设,“虫声新透绿纱窗”已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遥远的梦。梨园很静,静得几乎能听见枝叶间梨子成长的声响。几场夏雨,几次防虫洒药,梨们就饱满丰腴地静候秋天的到来,它们从来不担心雷电冰雹的侵袭。上天有好生之德,一直护佑着这无任何资源的小山村,护佑着这片只生长梨树的小山村。听乡亲们说,这里几十年间都没出现过冰雹砸梨的现象。因此,这里的梨们安然悠然地成长,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长成乡亲们盼望的模样。每当这时常常会在梨园看到一个身着汗衫戴着草帽的乡亲,扛着锄头,在梨树下仰头张望,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十几颗甚至几十颗树都要看个遍,看个够,那上扬的嘴角从来没变过,所有的笑意都藏于其中,所以的希望都隐于其中。

又是一年梨花开

每年中秋节前后,是摘梨的时间,是乡亲们盼望的金疙瘩落地的时间;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上阵,谁都不想缺席这见证丰收的时刻,哪怕是正在闹别扭的俩口子或婆媳,也各自扛着梯子,挑着篓子,带着篮子、抽的(竹竿或细长的木棍一头嵌一铁环,并在铁环上缝一小布袋)去梨园了。谁会与梨闹别扭呢,谁会与钱过不去呢!平日里略显寂静的梨园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人人各司其职,青壮年上树爬梯子摘梨,小孩子一般是跑腿提篮子,年龄大点的或腿脚不好的就专门坐在梨堆边卸梨。大家摘着梨,热聊着一年的好收成,计划着变成现钱要购买的东西,家家梨园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声,人人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在各种话语中时不时夹杂一声:篮的,又回一声:来了。空篮子吊上去,提蓝子的便擓着梨篮去梨堆那里卸梨。卸梨人一个一个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就像呵护新生儿一样。如果几家在一个梨园里,那就更热闹了,这家树上叫一声:篮的,那家的小孩忙跑过去应道:来了,引得人们哈哈大笑。一会又听见谁家大人在那教孩子:梨要躺着放,若有梨把折断了得用嘴把它咬松软,否则会伤了别的梨。一会又听见谁家大人在斥骂,原来是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用抽的抽掉了几个梨,恰巧那梨又大又好,因此这斥骂更多的是对掉落的梨的惋惜。

又是一年梨花开

秋天是慷慨的,馈赠了满树满树的好梨;大人们在秋天也是慷慨的,任由孩子们放开肚皮吃。我们爱吃那长在树梢的日照时间长的梨,颜色金黄、甘甜爽脆;也爱吃那些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梨,一摔几瓣,汪着水,口感酥嫩,仿佛全因摔过的缘故;也爱吃醉梨,它依然长在树上,皮面完好,只是比正常的梨颜色深,通常呈黑棕色,里面是汤肉,就像煮熟的梨肉,入口绵软略带酒味。我喜欢醉梨这一名字,常想它可能是贪恋阳光雨露才与众不同吧,这一名字也常让人想起魏晋风度、太白之风;只是醉梨很少很少,一棵树上难得碰上一个,不然的话真要把我这个馋猫吃醉。说是放开肚皮吃,其实吃不了几个,肚子就胀鼓鼓的,半天下来嗓子也粗粗拉拉的,因为刚下树的梨火性大。眼看着梨们堆成了小山样,甚至几个小山样,时间也到了傍晚时分,每个人都很疲累,腰酸背疼脚发麻;可只要看到那些小山堆,每个人的眼里又都闪现着明亮的光芒,坐下来歇一会,抽一袋烟、喝几口水,然后就又满血复活,浑身充满了力量。小孩子老人们扛着工具或提着跌梨(土话,指掉在地下的梨,这些梨要晒成梨片或梨干,供人们冬天喝水或零吃)回家去了,青壮年则要一趟一趟地把眼前的几座小山挑回家,入库储存。

又是一年梨花开

入库的梨可谓待字闺中,一心等待远方人儿的到来。等待的只是梨们,乡亲们在等待中依然不得闲。刚下树的梨颜色还带点青,卖不出好价钱,先要晾透,然后冬天还需要出透汗、出均匀,才能变成品相品质均一流的真正的高平大黄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梨库,一到冬天就把门窗糊得严严实实,抵挡呼啸的北风,准备给梨出汗,但梨库又不能生火,这汗得在低温下出,那就得靠捂,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因此在梨层下铺了厚厚的谷杆,在梨的四周及顶层则盖着一层厚厚的棕色的棉纸(这也有一定的量,过多过少均达不到好效果);后来乡亲们发现铺谷杆梨容易腐烂,就又换成了河沙,河沙恒温又透气,此法一直沿用至今。为了出汗均匀,还需要倒堆(土话),其实就是给梨翻身或换地儿,上面的放在下面,里面的放在外面。倒堆时要戴上白色线手套,以防梨皮变黑,影响售卖价格;倒堆时要把一些烂梨或浑身长满斑的梨捡出来,能吃的吃,不能吃的就扔进了猪圈。那时候每家都有千斤以上甚至万斤左右的梨,要一个一个给梨翻身换地儿,可不是容易的事。不生火的梨库,在北方的冬季那冷是可以想像出来的打寒颤的阴冷,而且倒一次堆一般要花费十天半月左右的时间,一冬天要这样倒二至三次堆。时间长,屋子冷,每倒完一次堆父亲总要咳嗽上好一阵子。辛苦的付出总有丰厚的回报,倒堆后的梨旧貌变新颜,色泽金黄、口感爽脆、甜中略带点酸,还有点粗粗的渣(这是高平梨的特点),此时的梨才真正的开胃下火,要是喝一冬天梨汤,感冒都躲得远远的,这样好的梨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又是一年梨花开

村庄位于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沟里,两边皆山,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终年尘土飞扬的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可“酒香不怕巷子深”,进入腊月便有一辆辆的大卡车从远方轰隆隆驶来,有的来自运城、洪洞,也有的来自河南。乡亲们像迎接贵宾一样的迎接他们,热情地领着他们去自己的梨库,介绍解说,看梨相,品口味,如果价钱合适,立马成交,装筐付钱……从春到冬的一年的辛苦期望终于落地成金了,从树上到装筐的多次经手终于变成了握在自己手里的放心。人人心满意足,家家幸福喜悦,还点债务,再存点钱,美美地过一个年,然后再开始年复一年的劳作、期待。

又是一年梨花开

可这期待被后来丰富的果品市场冲击得七零八落,几乎年年成空。鸭梨、酥梨等新品种如雨后春笋般腾空而出,而且皮薄汁丰肉质细嫩,确实好吃,可我拒绝吃它们,因为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埋在心底。无论怎样拒绝怎样抵抗,曾经一到腊月就热闹的村庄几乎年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曾经的香饽饽,几乎无人问津,习惯了坐在家中等生意的乡亲们第一次慌了神。有些脑子活泛的乡亲就自己出去卖梨,收入勉强,但大多数乡亲还是因循着老传统在家等,等来的只是贱卖,连成本也收不回来的价格。即使后来黄梨汁厂的建立也没能改变高平黄梨不值钱的局面。颓势既定,然而乡亲们并没有绝望,同我的愚忠拒吃相比,乡亲们更多的是在积极转变思想。他们嫁接改良旧有的品种,同时挽大厦于既倾,他们热血沸腾要点燃新的希望。然而,他们总是慢那么一步,等到把旧品种嫁接成功挂果之时,等到新品种蔚然成林之际,新又成了旧,依然卖不出去。一向乐观坚韧的乡亲们犹豫了、绝望了,他们大有村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的无力之感,真的赶不上这个时代了……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又一批一批被商品潮裹挟到了城市,之后又带走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如今的村庄只剩下十几个走不出去的老人。猪圈空了、鸡舍空了,房屋院落空了,校园空了,桥上空了,一切都空了……空,成了村庄最响亮的特征,每当大风天气,都能听到风穿院落的惆怅。

梨花年年开落,以百年不变的美的姿态,只是没有了乡亲们的热望与企盼,多了些冷清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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